龙化是个州,却是个刺使州,主城是一座县城,自然得名龙化县。
县不大,但也有数万人口——不是丁口。
无论曾经的宋国还是现在的辽国,对人口的统计大多是错的,有些只计算丁口,也就是成年男丁,有些计算成人,男女都算,有些则是老幼也算上,所以各地的黄册人口和实际人口都有很大的出入。
阮金凤如今就是暂时的龙化县县长。
她不是士兵出身,是正儿八经从女吏做起,循着正经路子坐到官位上的。
原本阮金凤并不该随军,她们这些文官,基本都要等着北方归国后再从后方过来,在此之前都由士官暂代职位。
但阮金凤不肯,她自己向上打报告,打了几十次,这才许她随军。
阮金凤是个官迷,家里人这么说她,她自己也承认,若不是官迷,何必要来前线,做这个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当的县长?更何况辽国人生地不熟,她没有亲信,没有人脉,如何能尽快延揽人心?
但这个官迷,阮金凤一当就是十几年,她十六岁考吏,是真切的用双腿丈量过乡村的土地,在田地里帮老弱病残之家耕过地,亲自担着保户粮送过去,家里人心疼她,叫她不做这个女吏了,好好一个女娃娃,都要黑成关公了。
可阮金凤不肯,她问家人:“我们这样的人家,多少年才等到改头换面的时候?如今我不搏一搏,下回是多少年后?百年?千年?”
阮金凤对百姓有感情,可她还是对官位最有感情。
谁人不想当官呢?叫阮金凤说,天下女子但凡是不想当官的,都是不知道怎么当官,因未知而恐惧,才会觉得循规蹈矩好过争权夺利,因为不知道怎么去争嘛!谁都不想赤身裸体上赌桌,于是不争才更安全。
而知道怎么当官的,知道怎么争权夺利的,即便再能克制自己,也很难不下场。
恰好,她阮金凤就知道。
这也多亏了她娘老子,她本不姓阮,姓江。
当年阮姐占了五通县城,她爹娘为了攀附阮姐,少被欺负,就把她的姓改了,弟弟的舍不得改,那还得给江家传宗接代呢。
阮金凤得知自己改姓的时候,没有愤怒,只有奇异。
姓,多重要的东西,她爹总是挂在嘴上。
我们老江家,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你可是我们老江家的女儿。
可一转头,他们一句话没说,就把她的姓改了。
她问起来的时候,他们说的是“和阮姐姓还不好?能和阮姐姓,那是你多少年修来的福气!将来就是议亲,你都能比别家姑娘嫁得好!”。
阮金凤没见过阮姐,她的官位太低,见是见不到的。
但就在那时候,她仿佛模糊的看到了阮姐的样子——那是一尊佛,一个神仙,她什么都不用做,凡人就要为了她的垂眸一顾耗尽心思。
权力与地位令她白日飞升。
阮金凤一生没有听说过比阮姐更厉害的人,她虽不知阮姐长什么样,有什么样的脾气,但她能听说阮姐的事迹,既然如此,她就学!往死里学!
阮姐过得勤俭,她就勤俭。
阮姐每日锻炼,她也锻炼。
阮姐爱民如子,她也一样。
总之,爹娘给她改了阮姐的姓,那就不能白改,她当不了阮姐,得其一二分的神韵便也满足了。
可此时,她却觉得,要学阮姐也实在太难了!
“你再说一遍?”阮金凤问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将,她甚至还掏了掏耳朵,“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小将也表情复杂,自己对自己的话都不太信服:“那辽国将军三日前打下了通州,又说服沈洲知州和回跋部族长结成联盟,原献上两州一部,与阮姐做个家人。”
阮金凤的口水差点把自己呛住,她惊道:“还能这样?辽国自己人反了?”
小将点头:“但现下他们还在等咱们答复,若是收了他们,那辽国将军要执掌万人大军,沈洲知州要在原籍做官,哪怕是做个县长,回跋部的族长则要求本部自治。”
“他们当这是在买菜,还要讨价还价?”阮金凤惊大于气,她见过讨价还价的,但没见过这样讨价还价的。
说难听点,两国交战,投降与否本就是不断讨价还价的事,甚至于比做生意还不如,毕竟战争多数时候都是赢家通吃,输家没有开口的份。
小将却说:“如今阮姐不在,他们只给咱们三天时间考虑,龙化县还没有电报,消息不能立时传回去,我们将军的意思是,这是政事,而非军事,还是要县长你来拿主意。”
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三天的期限,就意味着对方出了价码,他们只能接受或不接受,没有和他们讨论的余地。
同意了,他们就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拿下这一块地方,百姓不会受扰,有当地官吏配合,清算地主大族也很容易,甚至于给知州个小官,让回跋部自决,这都是很简单的小事,将来找个理由,随便就能让他们回到原本的位子上去。
可万人大军,这就不同了。
就算他真的换了阵营以后对阮姐忠心耿耿,屡立奇功,但他没有经过真正的军事培训,他不是从小兵做起的,也不是从军校毕业的,他根本不属于阮军的军事系统,如果答应了他,那么之后辽国将军们有样学样,阮军的军营里,得多出多少带坏风气的酒囊饭袋?
阮金凤明白,别的都可以商量,但这个不行。
她倒不怕阮地的士兵们认了这个将军就不认阮姐,那不可能,她怕的是军队的秩序因此出现动荡。
到时候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不同意,那就是要结结实实的打一场,毕竟对这些人来说,只有打赢,辽国朝廷才会认他们,他们才会有一线生机。
拼死一战,哪怕是火枪对白刃,阮军也会有伤亡,可能还不小。
毕竟他们是据城作战,巷战的时候,阮军总不能把整个城市烘烂,不能扫射百姓。
阮金凤摸了摸额头:“我要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