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开了!”士兵急匆匆地跑回营地,指着远处的城墙,“开了!”
将军从大帐里走出来,她皱着眉,策马跑去阵前。
城门果然开了,士兵们没敢上前,只依旧围着龙化,里头的百姓尚未出来,而在此之前,城墙上并未挂出降旗,也没有派出使者送出信件。
将军有些犹豫,她担心这是请君入瓮的法子,打巷战,枪支自然也是比白刃强得多,但伤亡也一定有,且不一定小,毕竟她和士兵们对这座城并无什么了解。
她是个谨慎的人,定然拿下的城池,何必耗费更多人命?
死一个也是损失,何况必定不止一个。
“先不进城。”将军招来传令官,“你传令下去,擅离职守者立刻关押。”
传令官应了一声。
这座城比他们想象的都难啃,炮轰了七八日,城墙却没有缺口,不知耗费了多少钱财和人力,才能把城墙修得这样坚固,这几个月,他们每隔几天就要轰一回,还总往同一个地方轰,但虽然轰出了一个洞,但立刻就有士兵朝他们放箭,有工匠顶着炮火去修补,甚至还有人直接冲出来迎敌,就为了保住城墙不破。
其惨烈,其坚决,连阮兵都为之动容。
哪怕他们效忠的不是阮姐,但这样的人,也足以被称为勇士了。
更何况他们的炮弹也不是无穷无尽的,阮地的工厂已经在开足马力,但补给不是日日都有,而每一次运来的炮弹,也是要分给许多团的,分到他们手里的,不足以让他们把这城门轰破。
好在粮食不缺,阮姐也并不怎么催促他们,将军便决意和龙化拖下去。
拖到龙化投降为止。
她想知道他们能拖多久,为下一场战事做足准备,越往大都,这样城墙坚固的城只会更多。
“天黑之前,若无人出城投降,就派人守住城门,不许人进出。”将军说,“待明日天亮,再随我进城。”
传令官这才离开。
将军又叫来几个随军的女吏,这些女吏都是曾经打过仗的兵,体力是跟得上的,不过如今她们在军营里,主抓的是纪律和思想,平日里将军也喜欢和她们聊一聊。
这些都是老兵,虽然不是最早跟在阮姐身边的那一批,也没立下什么大功,但就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多年的猪跑了,于战事之中的种种手段,都是亲眼看过的。
“将军既然问了,我等也没有藏私的道理,城门乍开,又不见人,我想,恐怕不是什么引君入瓮又或是空城计,咱们有枪,他们断没有赢的可能,若赌我们心善,何必一直据城不出?”
“是,说句难听的,但凡我们心狠一些,城门一开就开炮,这满城的百姓,逃过的也算命好。”
将军:“那你们以为城中发生了什么?”
几名女吏互相看看:“我们以为,或许敌不在外,而在内。”
将军皱眉:“你们是说,这种时候,城内还有人夺权?”
“可军权不是已然在各城太守手中了吗?”将军有些不明白,她问,“既然军政大权都在一个人手里,何来夺权?谁手里有刀,谁就说了算,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
几名女吏:“将军,我们曾打过一场硬仗,我们有枪,但对方人多,且那县令大方,许下重誓,死去的兵丁,各家抚恤足以叫家中养出一个读书人。”
“那些兵丁是真的悍不畏死,拿血肉之躯来堵咱们的枪口,我们许多同袍也是经此一役之后自愿退伍。无一战之力,却有死战之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将军。”
将军有些恍然,她没见过那样的场面,但可想而知,那时的场面是有多么惨烈。
那些只有铁刃的士兵,冒着枪火冲向阮军的时候,需要多大的勇气。
而看着这一幕,还要开枪的阮军,恐怕战事结束,也确实很难再提起枪。
将军问:“既然如此,那座城……”
女吏:“自然还是拿下了,但并非我们打下来,前面的士兵拿命堵枪口,而后面的城内,县令的妻弟一杯毒酒,送那县令下了地府。”
“这是为什么?那县令与其妻弟可有血海深仇?”
女吏摇头:“并非如此,而是那妻弟以为只要如此,就能得阮姐青眼。”
将军奇道:“阮姐青眼?我记得那时候,阮姐任用的大多是女官,他还能起这样赌徒一般的心思?”
“将军,这话我们本来不该说,说出来,有伤阮姐的清誉。”女吏们都有些尴尬,但还是说,“但阮姐自己也不避讳,那妻弟自以为长得清秀,又有些文采,想着……想着献城为礼,得阮姐青眼,也好做个将来的皇后……”
将军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笑。
女吏们说:“将军切莫以为这是男女之情,那妻弟无非是找个理由说服自己,其中对他来说最紧要的,还是权。”
“他说到底无非是个无官之民,偏偏又小有家私,还与当官的有了亲,见识了权力,自然就会想要。”
“依你们的意思,城内有变,有人夺权……”将军叹气。
“只不知道这夺权的人是谁。”
话音刚落,将军的余光就瞥见了城门内的黑影,她立刻调转马头,定睛看去。
人影憧憧,此时已近黄昏,今日云深,阴风阵阵,那些黑影就仿佛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使者,瘦长的影子落在地上,扭曲得纠缠在一块。
直到人快走出城门了,将军才看见最前头站着的人。
一个年轻的姑娘,看着不足十八,契丹人的打扮,只穿着一件粗布麻衣,即便现在天已回暖,这点衣裳挡不住寒风,她的眉毛上结了一层霜,嘴唇青乌没有血色,将军细看,却见她连一双鞋都没有穿,赤脚走在路上。
偏偏她的手里还捧着一个木盘,木盘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
仿佛……是颗人头。
将军眯起了眼睛,她跳下马,径直朝城门口走去。
几名副官跟着她,直到她下令,才派出一队士兵跟上。
在他们的身后,士兵们严阵以待,将枪口对准了那些即将要出城的人。
将军也是此时才看见,那年轻姑娘的身后,都是一些骨瘦如柴的人,他们倒是穿着棉服,可干瘦的身体撑不起这样的衣裳,厚重的棉服都显得空空荡荡。
看来女吏们说对了。
龙化之敌出于内,只是夺权的是个年轻小姑娘。
这倒让将军想起了自己的老相识。
赵翠花也是这样出的头,不过赵翠花串联的不过几个村,而这个小姑娘,却能劝降一座城。
而今赵翠花已经是主政之臣,这个小姑娘将来呢?
江山代有才人出,前途无量啊。
药师奴高举木板,身体在抖,声音却格外清朗:“民女携全城百姓,恭迎天兵入城!”
她身后的百姓们哆哆嗦嗦地附和喊道:“恭迎天兵入城!”
将军高声问:“你托着的头颅是谁?”
药师奴回道:“回将军,此乃龙化太守,萧拔里钵项上人头!”
“城中士兵呢?”将军问,“在何处?”
药师奴:“在城中军营,将军放心,冥顽不灵之人已被单独看管,城中大户都为将军的到来欢欣鼓舞,百姓只是被萧拔里钵胁迫,心中早有阮姐菩萨,早想开门迎天兵!”
将军将信将疑,不过还是信得更多。
“城中大户呢?”将军又问,“真是欢欣鼓舞?可出了人命?”
百姓反大户,这是常见的,但有白帝城的前车之鉴,将军不得不问,也不得不忧心。
药师奴低着头:“大户都在家中,萧拔里钵不投,城内百姓饿殍遍地,大户们后来良心不安,开仓放粮,如今心中也都是阮姐菩萨,此番不出城,也是知道将军们入城要清算他们的罪过,不敢不从。”
“你的话,我只信一半。”将军说,“你们的兵不出来,我便不会进城。”
药师奴:“他们就在最后,将军稍候。”
将军一愣。
这个小姑娘,字字句句不提自己在城中做了什么,不邀功,又处处都替她想到了,她敢笃定,这姑娘肯定还带着黄册和舆图,账本也带着。
这样细心的人,看着又不是高门大户出身。
或许……还真是第二个赵翠花?说不准赵翠花都不如她。
想来阮姐知道了此人,也要为其才华礼贤下士。
只要她说的是真的。
“好!叫他们上前来!”将军喊道。
不过片刻的功夫,那姑娘就带着队伍最后的士兵们出了城,三千多个兵,站在城门口也是乌泱泱一堆,这些兵刚被带出来,便利落的跪了一地,甚至不少都泪流满面,嘴里高喊着“菩萨饶恕”“菩萨恩慈”。
将军微微皱眉,但也没说什么,阮姐是明令禁止迷信崇拜的,但——这姑娘到底不是阮地的人,没有受过这样的教育,一个普通百姓,自己信了阮姐,又宣扬这种迷信,倒也不算什么大错。
毕竟连阮地民间都还不能完全禁止这样的事。
她问:“只这些人?”
药师奴摇头:“还有两千辅兵在城内,大多是老弱病残,将军若要见……”
“不必了。”将军,“把这些降兵带下去,明日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