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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其他类型 > 半夏花开半夏殇 > 第964章 夜航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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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在窗外静静流淌,像一条沉默而深邃的河流。高槿之放下铅笔,指尖残留着石墨的微凉触感。他并没有去看那张刚刚完成的、布满模糊人影和生命轮廓的素描,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无边的黑暗。城市从未真正沉睡,总有一些光点在远处固执地亮着,如同散落在天鹅绒上的碎钻,又像是无数未曾合上的眼睛。

他想起陈医生最后说的话:“健康的连接,能滋养我们,而不是消耗我们。” 这句话在他心中回荡,与口袋里那袋小饼干的粗糙触感,以及口腔里尚未完全散去的甜味交织在一起。这是一种陌生的,但并非令人不适的感受。它不像过去与许兮若热恋时那种炽烈到几乎燃烧的紧密,也不像分手后那段日子里蚀骨般的孤立。它更轻微,更松散,像夜风中偶然飘来的蒲公英种子,落在心田上,并不急于生根发芽,只是安静地存在着,提示着外部世界的呼吸。

他拿起一块饼干,再次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甜味依旧直接,甚至有些笨拙,但他似乎能从中品尝出那个女孩在厨房里忙碌时,那份试图抓住一点生活实感的努力。他与她,不过是末班车上的短暂交汇,是彼此生命轨迹中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交点,然而,这一点微小的善意交换,却让他感受到了某种重量——一种存在于虚无之上的,属于“人间”的重量。

手机在桌面上无声地震动了一下,屏幕朝下,只透出微弱的光晕。他没有立刻去查看。似乎在这种渐趋平静的状态里,外界的即时信息失去了以往那种必须立刻回应的紧迫性。他允许自己继续沉浸在这片由饼干甜味和夜色共同酿造的静谧里。

直到睡前洗漱,他才拿起手机。是向杰发来的消息,一张龚思筝低头认真插花的照片,暖色的灯光打在她的侧脸和手中的花材上,显得格外温柔静谧。向杰配文:“瞅瞅,我家这位静下来的时候,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吧?(偷笑)”

高槿之看着照片,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笑意。他能感受到向杰字里行间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笨拙而真挚的骄傲与幸福。他回复了一个简单的“(赞)”,没有多余的话。他知道,向杰懂他的意思。这种无需言诠的默契,是岁月沉淀下来的礼物。

躺到床上时,他以为会像往常一样,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入睡,或者至少,会有一些纷乱的思绪碎片在黑暗中盘旋。但出乎意料,困意如同温润的潮水,很快漫了上来。没有梦,只有一种沉入水底般的安宁与隔绝,仿佛身心都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被彻底洗涤、抚平。

许兮若出差的最后一天,培训安排了一场小组案例竞赛。她所在的小组抽到了一个颇为复杂的案例,组员们讨论时意见分歧很大,气氛一度有些僵持。若是以前,许兮若可能会选择沉默,或者附和某个看起来更权威的观点,避免冲突。但这一次,她看着白板上杂乱的观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她拿起笔,走到白板前,轻声说:“大家停一下,我们把现有的观点和对应的论据,先梳理一下,好吗?”

组员们安静下来,看着她。许兮若感到心跳有些快,但她没有退缩,开始一条条地梳理、归类,将矛盾点清晰地标识出来。她的声音不大,但条理清晰。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自己对案例的某个细节有不同于主流的理解,基于她之前独立完成的一个工作的经验。

“或许……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考虑一下,”她指着那个细节,尝试着阐述自己的看法,“虽然看起来不是主要矛盾,但它可能影响了整个流程的初始设置。”

组内一位资历较深的同事却不以为然,但听着许兮若逐步的分析,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有道理,”他最终点了点头,“这个视角我们确实忽略了。”

讨论的方向随之调整,变得高效起来。最终,他们小组的方案因为视角新颖、逻辑严谨,获得了评委的好评,拿到了竞赛的第二名。当小组代表上台领取纪念品时,那位资深同事特意让许兮若站到了中间。

那一刻,站在台上,接过那份轻飘飘的证书,许兮若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沉甸甸的、由内而生的力量。这不只是关于一次竞赛的名次,更是对她敢于表达、能够被认可的一种确认。一种久违的自信,如同纤细却坚韧的绿芽,悄然顶开了压在心头已久的巨石。

回程的高铁上,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明朗与平静。她不再反复咀嚼与高槿之相关的那条朋友圈,也不再纠结于自己是否“足够好”。那个背影,那些遥远的灯光,似乎都成了她自身成长的背景板,提示着她已经走出了很远。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开始梳理这次出差的收获,不只是业务上的,更多的是关于自身的感悟。笔尖在纸面上滑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内心新开辟的疆域绘制地图。

回到公寓,给茉莉花浇完水,收拾好行李,泡上那杯蜂蜜水,完成这一系列熟悉的动作后,她感到一种彻底的放松与归属。这个空间,真正地、完全地属于现在的她了。她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目光掠过书架上那本共同喜欢的作家的书,心中已无波澜,只有一种淡淡的、类似于博物馆管理员审视旧物的平静。

她没有给高槿之发信息。那个在通讯录里悬停的名字,像一颗已经被移除了引信的石子,不再具有扰动心湖的能量。她清楚地知道,有些路,只能自己走通;有些平静,只能自己给予。他们像两条曾经交汇又分开的河流,各自奔向不同的海域,或许永不再相见,但都承载着彼此曾经存在的痕迹,继续向前流淌。

高槿之的末班车生活,似乎进入了一种新的节奏。他依旧沉默寡言,但内心的观察者更加活跃和……慈悲。他开始注意到更多细节:那个李护工偶尔会换一种款式的夜宵;那个环卫工人的收音机有时播放戏曲,有时是怀旧金曲;他甚至发现其中一只流浪猫似乎怀孕了,腹部微微隆起。

又是一个夜晚,车行至接近终点站的一个僻静路段时,他远远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的私家车,一个男人正焦急地朝着公交车招手。高槿之减缓车速,在靠近时停了下来,打开车门。

“师傅,帮帮忙!”男人四十岁上下,衣着体面,此刻却满头大汗,语气急促,“我车爆胎了,这大晚上的,叫救援还得等好久,我老婆身体不舒服,想赶紧回家……能搭一段您的车到前面能打车的地方吗?”

高槿之看向他身后的轿车,副驾驶座上确实坐着一位面色苍白的女士,正捂着腹部,眉头紧锁。他点了点头:“上来吧。”

男人连声道谢,小心地搀扶着妻子上了车。投币时,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师傅,这车费……”

“没事。”高槿之简短地说,关上了车门。

车辆继续前行。男人安置好妻子后,走到前面,再次向高槿之道谢,并解释道他们刚从医院回来,妻子是急性肠胃炎,打了点滴稍微好转,本想赶紧回家休息,没想到车坏了。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真是急死人。幸好遇到您……”男人絮絮地说着,紧张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高槿之安静地听着,偶尔通过后视镜看一眼那位女士。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似乎很不舒服。

到了下一个有灯光和出租车停靠点的路口,高槿之平稳地停下车。“这里可以打车了。”

男人再次千恩万谢,搀扶着妻子下了车。临走前,他快步跑回来,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就要往驾驶座旁边的缝隙里塞。

“不用。”高槿之抬手挡住了他的动作,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快带你爱人回去吧。”

男人愣了一下,看着高槿之在昏暗灯光下没有什么表情的脸,最终还是收回了钱,郑重地说:“师傅,谢谢您!真的……非常感谢!”

高槿之微微颔首,关上了车门。透过车窗,他看到男人小心翼翼地扶着妻子,走向路边的出租车。一种微妙的情绪在他心中弥漫开来。这不同于收到饼干时那种被反馈的温暖,而是一种更主动的、源于自身行为的力量感。他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是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便利,但这份便利,对于那个夜晚、那对焦急的夫妇来说,或许就是雪中送炭。

这种“被需要”和“有能力提供帮助”的感觉,与他作为公交车司机日复一日的、机械性的劳动结合了起来,赋予了一种全新的意义。他的工作,不仅仅是移动一个金属箱子,更是在这座城市深夜的血管里,运送着一个个需要归家的人,以及他们各自的故事与悲欢。

完成交接,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清冷,但他感觉胸腔里是温热的。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和许兮若讨论过关于“意义”的话题。那时他觉得人生虚无,一切努力终将归于尘土,意义如同沙堡。许兮若却说,也许意义不在宏大的建构里,而在每一个瞬间的真实感受和微小善意里。

当时他无法真正理解,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妥协的、怯懦的乐观。但现在,他似乎触摸到了那句话的一点点边缘。意义或许真的可以像蒲公英,微小,轻飘,随风散落,但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落在合适的土壤上,就能带来一片生机。

他回到那个简陋但整洁的公寓,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素描本和散落的铅笔。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窗边,看着远处24小时便利店永不熄灭的灯牌,像一颗固执的、人间的心脏在黑暗中搏动。

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不是去画抽象的心境,也不是去勾勒模糊的人影,而是想画下那对夫妇下车时相互搀扶的背影,画下远处那盏便利店的灯光,画下这个夜晚本身——这个由焦虑、感激、病痛、帮助和最终归家的希望交织而成的,普通的,却又独一无二的夜晚。

他坐下来,拿起铅笔。笔尖落在纸上,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

许兮若的生活也逐渐被新的习惯和节奏填满。周末,她按照课程教程,成功地做出了一锅香气四溢的罗宋汤。她特意多做了些,用保温盒装好,带去了一米阳光。

店里正好不忙,凯桥和林晚舟都在。林晚舟在靠窗的桌子上摊开画本,正对着一个玉兰花苞写生,凯桥则在茶桌旁擦拭着几件新到的玉饰。

“尝尝看,我做的。”许兮若将保温盒放在茶桌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凯桥有些惊讶,随即笑道:“哦?我们兮若现在是大厨了。”他打开盖子,浓郁的番茄和牛肉香气立刻飘散出来。

林晚舟也被香气吸引过来,凑近看了看,赞叹道:“看着就很棒!”

凯桥找来碗勺,给三人都盛了一小碗。许兮若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们品尝。

“嗯!好喝!”林晚舟眼睛一亮,由衷地称赞,“味道很正啊!”

凯桥细细品味着,点了点头,看向许兮若,眼神温和带着赞许:“火候和调味都掌握得很好。看来这个烹饪课,上得很有价值。”

许兮若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真正开怀的笑容。这种被认可的感觉,不同于工作上的成就,更接地气,更充满生活的烟火气。她看着凯桥和林晚舟自然地分享着那锅汤,讨论着味道,偶尔相视一笑,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温馨而融洽的氛围。她心中那片最后的薄冰也彻底消融了,只剩下清澈的、为他们感到的喜悦。

她意识到,她对凯桥那种微妙的、基于依赖和愧疚的情感,已经完全转化为了一种稳固的、舒适的友情。她不再需要从他那里寻求情感验证或支撑,他们可以像真正的朋友一样,分享美食,闲聊家常,彼此祝福。

离开一米阳光时,天色已近黄昏。许兮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去了附近的超市,想着为下一周的烹饪课采购食材。在生鲜区,她专注地挑选着蔬菜,偶尔拿出手机查看菜谱,确认需要的调料。

就在她伸手去拿架子上的一瓶蚝油时,另一只手也同时伸向了同一瓶。

两只手在空中微微一顿,同时缩回。

“不好意思。”

“你先请。”

一个温和的男声几乎与她同时响起。

许兮若抬起头,愣了一下。站在她对面的,竟是上次出差时在晚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周先生。他今天穿着休闲的深色毛衣,手里推着购物车,车里放着一些简单的食材和水果,看起来也是刚下班的样子。

周先生也认出了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笑意:“许小姐?这么巧。”

“周先生,”许兮若也笑了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

“我单位就在这附近,偶尔会来这里采购。”周先生解释道,目光温和地落在她手中的蚝油上,“看来许小姐对烹饪很有研究。”

“只是刚开始学习。”许兮若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出差回来,觉得试试自己做菜也挺有意思的。”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是很好的生活态度。”周先生点了点头,语气自然,没有丝毫刻意的恭维。他侧身让开,“您先请。”

许兮若拿起那瓶蚝油,放入自己的购物车。两人很自然地并肩在货架间慢慢走着,随口聊了几句关于食材选择的话题。周先生的言谈依旧保持着令人舒适的分寸感,既不过分热络,也不会让气氛冷场。

在超市门口分开时,周先生微笑着说:“希望下次有机会,能品尝到许小姐的手艺。”

许兮若也笑了笑,没有直接回应,只是礼貌地说:“再见,周先生。”

看着周先生提着购物袋走向另一个方向,许兮若站在原地,傍晚的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心中并没有泛起什么特别的涟漪,更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小小的、圆润的鹅卵石,荡开一圈圈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纹。

她不再急于给任何相遇定性,也不再恐慌于未知的可能性。她只是推着购物车,慢慢走向自己公寓的方向。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城市里无数归家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她知道,高槿之也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继续着他的生活,消化着他的过去,构建着他新的内在秩序。他们像两颗行星,曾经剧烈地碰撞,留下深刻的伤痕,而后沿着各自的轨道运行,或许永不相交,却依然存在于同一片广袤的星空之下。

而她,许兮若,此刻更关心的是,今晚要尝试的那道新菜,窗台上那盆茉莉花何时会绽放下一个花苞,以及,这个即将到来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夜晚,该如何安然度过。

长夜依旧,但潜流已携带着新生的力量,微光不仅在夜空闪烁,更在每一个认真生活的瞳孔深处,稳定地、持续地亮着。前路依旧未知,但行走其上的双脚,已经逐渐变得有力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