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音747巨大的引擎轰鸣声穿透耳膜,韩毅下意识攥紧了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舷窗外,燕京机场的景色飞速后退,随即被翻滚的云层吞噬。
他感到一阵失重,胃里翻江倒海,脸色瞬间变得跟机舱内壁的塑料面板一样苍白。
“喂,放轻松点。”
旁边传来带着笑意的女声,一只白皙的手推过来一片包装完好的口香糖,
“嚼着这个,会感觉好点。”
韩毅艰难地偏过头。
黎媛正望着他,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针织衫,衬得那双明亮的杏眼格外灵动。
此刻,她脸上带着善意的促狭,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孩子。
与韩毅的紧绷截然不同,同样是第一次跨出国门的黎媛,浑身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谢谢黎秘书。”
韩毅挤出一点笑容,接过口香糖,却没有拆开。
黎媛的视线越过他,扫向后方庞大的西装团,不由得咋舌。
“喏,看到没?整个代表团,除了咱俩,哦,还有前面头等舱里雄总,其他的可都是大人物。”
她纤细的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韩毅,指向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严肃的中年男子,
“右面靠窗边那位,认识吗?”
韩毅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摇摇头。
他第一次坐飞机,也是第一次出国,更是第一次身处这样一个身份显赫的群体里。
巨大的飞机已经冲上云霄,平稳飞行带来的安全感并没有缓解他的紧张。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
“那是王海涛行长!人民银行副行长。”
黎媛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小女生的神秘和炫耀,
“他可是咱们商务部王冰冰王部长的父亲!真正的大人物。”
韩毅恍然“哦”了一声。
这个反应让黎媛觉得有点无趣,仿佛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这才注意到韩毅苍白的脸色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显然是真紧张了。
“喂,你至于嘛?”
黎媛重新展开笑颜,试图缓解气氛,展现出一点学姐的姿态,“
我跟你说,飞机是现在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统计数据说话,造成多人伤亡的重大事故概率,低至三百万分之一!
什么意思呢?就是你每天坐一次飞机,飞上足足八千两百年,也大概率碰不上一回!
这概率,走路、骑自行车都比不了!”
她的本意是安慰,试图用理性的数据驱散韩毅的恐惧。
然而,这番话落在韩毅耳中,却如同一根刺,精准地扎中了他刚刚在果核科技内部金融培训里学到的那点皮毛知识。
“但这……这特么的和上飞机之前每次平安飞行无关啊!”
他在心里疯狂吐槽着。
看来这漂亮的小姐姐,本质上就是一个学渣!
这就是数学上的赌徒谬误,和走钢丝每步会不会掉下去的概率相同,飞机出事和不出事,永远都是二分之一的概率。
就像恩公说的,金融市场里没有‘安全惯性’这一说!
他想起五天前九龙山庄那晚会议上令人窒息的巨额资金和滔天风险,吴楚之那冰冷而锐利的眼神犹在眼前。
“好吧,恩公现在的操作,不也是在几十亿甚至上百亿的资金洪流里走钢丝吗?”
一股混杂着对高空未知恐惧以及对吴楚之巨大金融风险的感同身受,让他的心脏揪得更紧了。
他知道黎媛是好意,但他那点刚刚建立的、懵懂的金融思维,让他对这种“安全概率论”产生了本能的抗拒。
他张了张嘴,想用一种比较婉转的方式表达清楚自己这复杂的逻辑——也许可以借用一下课堂上听来的“黑天鹅”理论?
就在他大脑飞速运转组织语言的瞬间,机身忽然一个轻微的颠簸!
一股强烈的失重感如同电流般击中韩毅。
他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在尖叫,脸色瞬间由白转青,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下意识地死死抓紧了扶手,喉咙里几乎要发出不受控制的音节。
黎媛:“……”
她看着韩毅瞬间比绿巨人还要绿的脸,默默地把到嘴边关于飞机颠簸正常性的解释咽了回去。
好吧,这位未来的财务精英、小吴总的爱徒,似乎天生对“不确定性”有着超乎常人的恐惧。
……
让韩毅出现在这个级别如此之高的代表团里,其根源,远在数日前的九龙山庄会议中心。
“这次初期的秘密尽调,我自己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八十亿美元的空单所形成的利润,已如滚烫的岩浆在金融熔炉中翻腾,但财富的流动需要新的载体。
奎森特基金在比索风暴中攫取的巨额资本,必须化作实体资源,嵌入他构建未来的宏图。
话音一落,吴毅航给了他一个白眼后,没好气的说着,
“不行!董事长,这绝对不行!
国安方面昨晚的补充指示非常明确且不容更改。
在操作期间你禁止离开境内。”
然后吴毅航补充着,去阿根廷要么需要在大鹅家转机要么需要在阿美莉卡或者就是在迪拜、马德里这些地方转机。
重要人员不得通过第三方转机的规矩,还是你丫自己建议的!
吴楚之闻言顿时焉了。
好吧,为了预防某些事发生,他是专门给上面这样建议过,没想到第一遭遇上的就是自己。
而且自己现在在阿美莉卡的名单上算不算重要人物的不好说,但自己现在在华尔街的名单上绝对算得上是一号人物。
他还真不敢赌华尔街那群鳄鱼的人品。
现在正是资金运作最关键的时期,定点清除可能自己还不够不上,但到时候自己人都回不来了才好玩。
吴毅航这个时候老神在在的说着,‘雄鹰陨落’的计划是金融战,更是涉及国家的资源争夺战。
上面不可能放你走,我们也绝不会同意的!
旁边的陈星火安慰着吴楚之:董事长,你的核心价值在统筹指挥,是华尔街所有绞杀行为的源头焦点。
阿根廷的实地尽调,可以交给值得信赖的专业人士去执行,你坐镇后方远程决断,才是最安全且效率最高的方案。
会议室里的姜素素和刘蒙蒙虽然没有说话,但一双小鹿眼和一双荔枝眼里也是这个意思。
而且从俩女的眼神里,吴楚之知道,要是现在自己敢蹦出了不字来,那么随后就是秦莞等人杀过来劝诫他了。
一丝遗憾在他眼底掠过,瞬间又被强大的理智压住。
他并非鲁莽之人,知晓轻重缓急。“好吧,让雄小鸽替我走一趟。”
吴毅航点了点头,“这个妥,老雄去,你总放心了吧。他是老江湖,经验丰富,能压得住场面。”
吴楚之打电话给雄小鸽,那边的雄小鸽三言两语就答应了下来,吴楚之放心了大半,就要挂断电话的时候,他看见角落里的韩毅,心中一动。
这个从贫瘠山沟里挣扎出来的少年,眼神里藏着狼崽般的倔强和对改变命运的无比渴望。
那晚九龙山庄的会议,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韩毅关于金融、关于世界的想象。
吴楚之看到了韩毅眼中燃烧起来的东西——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撼、隐约渴望以及对自己未来人生可能性的重新思索。
那种眼神,吴楚之很熟悉,仿佛看到了……
前世那个在黑暗中摸索着金融知识、咬牙硬扛的少年自己。
机会稍纵即逝。
韩毅拥有极强的学习天赋和底层淬炼出的坚韧,但他太缺乏实战的经验,太缺乏对“战场”的直观感受。
金融不是冰冷的数字游戏,并购报告更无法完全反映矿山脚下埋藏的纠纷与人心诡诈。
吴楚之决定拉他一把,为他打开一扇真正理解“用脚丈量商业世界”的大门。
挂掉电话后,他冲着韩毅笑了笑,“小韩,你这次跟着雄总一起去阿根廷。
很多事,书本教不会的。
尽调的流程、行业的信息、风险的识别,光看漂亮的ppt和精心修饰的报告没用。
真正的功夫在细节,在现场,在跟每一个活生生的人打交道的直觉里。
这次我希望你能亲眼看,亲手摸,耳朵听见,鼻子闻到,一个真正值得投资的资产,或者一个价值陷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尤其是我们这次的目标——矿业!”
他强调着最后两个字,“看矿,不能只看地质报告上的数字,要看它脚下的土地是否安宁,看它周边的社区是支持还是仇恨,看它的管理层是在开矿还是在埋雷!”
韩毅在角落里,听到了每一个字,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期许。
他几乎能感受到自己血液在加速奔流,一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混合着使命感涌上心头。
恩公把自己放到了一个何等重要的位置上去学习!去锻炼!
韩毅直点脑袋。
他太感动了。
而吴楚之则是太遗憾了。
目光在韩毅因激动而有些发红的脸颊上停顿了一瞬,他本该说出的下一句话,在舌尖转了个圈,最终没有出口,只在心里化成了一声带着点怀念和恶趣味的轻笑。
‘查找行业资料是个好习惯!但是客户不是行业!客户的情况是需要你用脚他妈的去走访的!’
这句前世从韩毅口中骂出来的、掷地有声的投行至理名言,本想亲口原封不动地丢回去砸在他自己脸上的场景,看来暂时是无法上演了。
韩毅的阿根廷之行就此敲定。
而黎媛的加入,则源于另一个女人的灵光一闪。
当吴楚之说出让韩毅跟随雄小鸽执行秘密尽调任务的决定时,站在姜素素身边的刘蒙蒙,那双清亮透彻的荔枝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她的目光在忐忑而坚毅的韩毅脸上停了片刻,又迅速扫过自己身边多年闺蜜黎媛那张同样写满对外界无限好奇的脸。
这个同样从大山深处一步步走出来的女孩,带着山野的清冽气息和与生俱来的求知欲。
不同于自己早早遇见了狗子这根定海神针,黎媛的未来还铺满了不确定的荆棘。
她有能力,有韧性,更有从骨子里不服输的倔强。
但她那贫困山区的原生家庭,那份沉重的拖累,像无形的锁链,束缚着她向上飞翔的翅膀,让她在寻求人生伴侣这道复杂的方程式前,天然地少了很多底层的加分项。
刘蒙蒙的心思,此刻悄然发生了微妙的、却又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在不久之前,当吴楚之告知她有怀孕生子的可能性后,那份潜藏心底最深、几乎被现实压灭的母性渴望,如同春风吹拂的枯草,瞬间便勃发出燎原之势!
那份无法言喻的巨大喜悦,不仅充盈了她整个灵魂,更让她看待问题的角度、为未来规划的棋路,全都彻底翻转!
她很清楚,狗子平时爱开玩笑,但这上面是绝对不会骗她的,而且只会说得很保守。
所以狗子说是有可能性,那几乎等于是必然。
有了孩子……
那她将不再仅仅是一个深爱着吴楚之、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
她更将是一个母亲,一个必须在当下就为自己尚未降临的孩子筹谋未来的母亲!
吴楚之构建的帝国版图有多么庞大复杂,未来围绕着核心利益可能产生的内部张力,刘蒙蒙并非懵懂无知。
她未来的孩子,无论男女,绝不能成为无根浮萍,更不能在未来可能的风暴中,孤立无援。
为她(他)培植最忠诚、最具潜力的左膀右臂,构筑一道只属于孩子的防护屏障,成了刘蒙蒙此刻心中最重要的课题之一。
一种基于母爱而生的深谋远虑。
这无关乎与其他女人的“争宠”,这只是一位母亲最本能的、为孩子争一份“安全感”和“公平起点”的未雨绸缪。
于是,几乎是在吴楚之话音落下的瞬间,刘蒙蒙清脆的声音便响起,
“楚楚,我想起来了!黎媛精通西班牙语,她专门修了二学位的!
这次行动在阿根廷,语言交流是关键环节。
虽然代表团肯定有翻译团队跟着,但带个自己人,方便韩毅这样的新人沟通,也更机动灵活,不是更好吗?
让媛媛也跟着一起去,权当……积累点海外项目经验嘛!”
她巧妙地将“照顾韩毅”的需求包装成了“历练黎媛”的机会,眼神清澈,理由充分。
吴楚之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未来秘书还有这本事。
他目光转向黎媛,后者在刘蒙蒙推出来时先是一脸茫然,随即眼中爆发出夺目的神采——那是对遥远异国的向往骤然得到满足的巨大惊喜!
吴楚之笑了,对于能给自己人提供机会,他一向乐见其成,
“也好。那黎师姐准备一下,跟韩毅一起,协助雄总工作。记住,多看多听多学,注意安全。”
“遵命!董事长!”黎媛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点微颤,用力点头。
那一刻,刘蒙蒙看着闺蜜脸上绽放的、如同挣脱了云雾照射到阳光的灿烂笑容,心头滑过一丝满足和隐隐的、更深层次的算计。
韩毅。
刘蒙蒙脑海中快速勾勒着这个年轻人的画像:
同样来自于最底层的“农门”,在巨大的家庭重担(瘫痪的奶奶,年幼的妹妹)下依然奋力挣扎,凭借个人能力考入名校,更是在初入果核就被大狼狗这位识人如炬的“天选”一眼相中,甚至亲口表示要收徒!
这说明什么?
说明韩毅的内在潜力,被狗子看重!
假以时日,有吴楚之的倾力栽培,韩毅的未来高度,几乎可以预见——他绝非凡品。
未来至少是能掌舵一个庞大商业部门的核心人物。
梨园猪若是能与韩毅走到一起……
刘蒙蒙几乎是本能地权衡着利益与温情。
两人起点相似,都曾在大山的阴影下挣扎求生。
这种共同的生命底色意味着天然的认同感和共同语言,更容易在情感上相互理解、相互支撑。
梨园猪需要一个真心待她、能力足够强且不会被她的家庭拖垮的伴侣;
韩毅则更需要一个在他事业上升期能理解他、甚至能够成为内部助力的伴侣。
她相信以黎媛的学习能力和悟性,假以时日在吴楚之身边做秘书,必定能成长为非常出色的职业女性。
更重要的是,韩毅此人,重情重义!
狗子帮他解决了天大的家庭困境,他必然会以死相报!
这样的人品,堪称基石!
而最核心的关键点在于:一旦韩毅成为狗子的爱徒(在刘蒙蒙看来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甚至在未来成为吴家庞大商业版图中举足轻重的角色……
那么他与黎媛的结合,就将一道最坚固的纽带,无形中将黎媛最——她自己及其子女——韩毅绑定在一起!
这无疑是在为她未来的孩子,预定了一股极其可靠、在根基上就与自己母亲有着天然深厚连结的强大助力!
孩子未来的班底……
刘蒙蒙轻轻摩挲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坚毅而温暖的光。
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在命运第一次慷慨地给她打开一扇门后,所能想到的、能立刻为孩子做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情——为他们找到真正值得托付的“剑”与“盾”。
这些人,都将是她孩子最宝贵的资产。
至少,不能让孩子在起跑线上吃亏。
……
万米高空之上,平稳飞行的巨大金属鸟腹之内。
黎媛靠着舷窗,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光滑的窗框上轻轻滑动,眼神投向窗外无垠的云海与远处隐约可见的大地轮廓,思绪却早已飞越千山万水,飘向了那片即将抵达的南美大陆。
那份兴奋如同冰封土壤下复苏的春水,在心中汩汩流淌,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来自黔州深处的大山,群山隔绝了便捷,也过滤了外面的世界。
阿根廷,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浓郁的、属于“远方”的特殊气息,一种来自地球另一端的神秘召唤。
这股吸引力最初的源头,或许要追溯到大学那间灯光昏黄的放映厅。
她记得那么清楚,那是新生入学的第一个周末,刚认识的同寝室友刘蒙蒙拉着还有些羞涩拘谨的她,跑去了学校附近的老电影院。
银幕亮起,《春光乍泄》的片名出现。
梁朝伟和张国荣那张堪称风华绝代的脸庞,瞬间定格了她的青春审美。
画面在潮湿粘稠的香港和色彩浓烈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间来回切换。
异国他乡的小旅馆、昏暗路灯下的探戈舞厅、街角小餐馆杯盘狼藉间流淌的爱欲纠葛……
每一帧画面都浸透着陌生又令人晕眩的异域情调。
而当剧情推进到壮美的伊瓜苏瀑布,弥漫的水雾仿佛穿透银幕扑面而来,那一股湿漉漉的、带着热带丛林原始野性的气息,让黎媛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那是她对“远方”最直观、最浪漫的第一次触摸。
影片结尾,《Finale (tango Apasionado)》带着悲怆又沉静的旋律响起。
画面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喧闹的街道和香港霓虹闪烁的街头之间切换,仿佛在诉说着地球两端、两个几乎是对跖点的城市,承载着截然不同却又隐隐相通的爱恨情仇。
对于一个刚刚挣脱大山的束缚、步入大学殿堂的少女而言,那种地理上极致遥远带来的神秘感,本身就是致命的吸引力。
就读中文系的她,和刘蒙蒙一样,都是燕大最开始的实验项目班学制,只不过刘蒙蒙是中文 计算机,而她是中文 法学。
但是,外国文学是必修课。
在如饥似渴的阅读中,她接触到了广袤而魔幻的拉美文学版图。
马尔克斯笔下马孔多小镇永不停歇的雨水和荒诞离奇的故事,博尔赫斯那如同迷宫般精密深邃的图书馆和老虎,像一扇扇被推开的窗户,让她得以窥见南美大陆那片丰饶、混乱、充满生命力的灵魂。
阿根廷,作为拉美文学的重要一极,自然在她心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印记。
为了更深入地探索这片大陆的语言密码,她甚至在攻克中文、法学双学位之余,硬生生啃下了西班牙语作为第二外语。
语言的钥匙,仿佛能打开通往那个遥远国度的最后一道门。
布宜诺斯艾利斯(buenos Aires),这个名字在西语中直译为“好空气”或“美好的空气”。
黎媛曾在书中读到,这不仅是因为那里宜人的海洋性气候,更源于一个流传数百年的美丽传说:
早期的西班牙航海家登陆时,看到了当地原住民为圣母玛丽亚建造的一座小教堂,清新宁静的环境让人倍感舒爽,故而得名。
而阿根廷的母亲河——拉普拉塔河(Rio de la plata),“普拉塔”在西班牙语中意为“银子”,这片河流滋养的广阔冲积平原,也因此得名“拉普拉塔平原”(后被阿根廷人更自豪地称为广袤无垠的“潘帕斯草原”)。
潘帕斯草原的丰饶,曾经是阿根廷引以为傲的财富源泉,是“世界的粮仓和肉库”。
几个世纪的沧桑巨变,这块土地已成为欧洲白人(主要是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后裔)、非洲黑人奴隶后裔以及美洲原住民(主要是马普切人等印第安人)血脉、文化碰撞融合的熔炉,衍生出异常复杂而独特的社会结构和身份认同。
正是这种交织着移民血泪、奋斗与融合的历史土壤,才能孕育出像《马丁·菲耶罗》(martin Fierro)这样的民族史诗。
这部被誉为阿根廷文学圣经的史诗,讲述了一个名叫马丁·菲耶罗的高乔人的跌宕人生。
高乔人(Gaucho),这个称谓本身就极具特色和浪漫色彩,它广义指代那些活跃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骑马术精湛、浪迹于阿根廷、乌拉圭和巴西南部大草原的骑手们。
他们并非以国籍严格界定,更像是一个基于共同生活方式和文化认同而形成的独特族群。
在史诗描绘下,他们自由不羁、勇武剽悍、重情重义,但又不得不面对白人文明扩张带来的社会巨变,内心充满了深刻的漂泊感和对传统生活方式行将消逝的悲哀与抗争。
《马丁·菲耶罗》深深打动黎媛之处,不仅在于其史诗般的宏大叙事,更在于它独特的文学魅力。
不同于欧洲古老的《埃达》或荷马史诗,《马丁·菲耶罗》诞生于相对晚近的十九世纪后期(1872年由何塞·埃尔南德斯创作)。
它虽是长篇韵文,却巧妙地融入了大量阿根廷本土的市井俚语、口语气息,使整部作品散发出粗粝、鲜活、野性的生命力,充满了草原上特有的泥土和烈酒的味道。
那些原本用于民间歌谣的手法、幽默、比喻乃至脏话,被诗人巧妙地提炼升华,构成了一种独特的诗歌美学。
黎媛在图书馆啃读这部史诗(她曾试图找原版西班牙语版,难度太大,只好看优秀译本)时,每每被其中直白到近乎野性、却又饱含深刻哲理和深情的语言所震撼。
菲耶罗的悲剧命运,他对不公的反抗,对故土的眷恋,对战友的情谊,以及对个人尊严的执着守护,无不透着一股浓烈的草根英雄气息,一种南美版的“侠骨柔肠”。
让她记忆最为深刻、时常回想起来的,是史诗结尾的片段。
经历漫长流离和战斗后,故事似乎走向了传统的大团圆结局——菲耶罗终于找到了他失散多年、已长大成人的两个儿子。
按照任何文化传统中的团圆戏码,此刻应是父慈子孝、相拥而泣、回归家庭的温馨画面。
然而,《马丁·菲耶罗》却给出了一个出人意表却又震撼人心的结尾:
父子三人在一个小酒馆里开怀畅饮,一叙离愁别绪后,当黎明的曙光初现,他们竟然没有选择一同归家,而是相互郑重地道别,然后再次翻身上马,各自朝着心中认定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再次策马扬鞭,奔向潘帕斯草原那望不到尽头的苍茫远方!
那份近乎冷漠的决绝,那份根植于高乔人血液深处的、对无拘无束自由生活的无限神往,以及面对命运巨变时那种既无奈又坦然接受的强悍生命力,深深地震撼并吸引了当初的黎媛。
那是一种何等的粗犷自由、何等的悲怆浪漫?
画面感直击心灵,带着烈马的嘶鸣和草原的风声,扑面而来!
整部史诗,无疑是南美大陆民族精神觉醒的一座巍峨丰碑。
而在现代文化的光谱上,让黎媛心折不已的则是另一个阿根廷的传奇女性——艾薇塔·贝隆。
透过madonna主演的电影《贝隆夫人》,那华丽而哀伤的镜头,那个从社会最底层卑贱的私生女舞女,凭借惊人的美貌、无匹的魅力、对权力的深刻理解以及(至少在当时看来)对底层人民真诚的爱护,一路攀爬至阿根廷第一夫人的权力巅峰。
她在国家电台的激情演说,她在穷苦人群中的亲切慰问,她对慈善事业的倾力投入,都构成了一段段极富戏剧性和争议性的人生传奇。
然而,电影最终聚焦于她那昙花一现的璀璨辉煌和骤然凋零的巨大悲剧——年仅三十三岁就因癌症香消玉殒。
贝隆夫人曾哀叹过“永远也不会被理解”。
在黎媛看来,这份悲哀或许源于她极其复杂矛盾的身份。
渴望脱离不堪的过去却被历史时时提及;
身处高位却难掩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
面对权贵阶层时的不信任甚至憎恨,与面对“无衫者”(descamisados)时的真诚泪水和拥抱交织。
阿根廷的普罗大众深深缅怀她,因为在那个不公正的年代,她试图改变些什么,至少她为那些被遗忘和践踏的底层人带去了短暂的希望和尊严。
在黎媛心中产生共鸣的是电影试图传递的一种理念:艾薇塔的悲剧性过去,并非她自己的过错。
如果她出生在一个更公平、更富足的时代和社会,也许那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小镇女孩,就不必为了生存而出卖她本不愿出卖的东西,她或许可以选择一条更符合内心渴望的生活道路。
当贝隆夫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面对镜中苍白憔悴的自己,那首由歌坛天后madonna深情演绎的《阿根廷别为我哭泣》(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响起。
“…阿根廷,别为我哭泣……我从未离开过你……在那狂放不羁的岁月里,在我那疯狂的存在中……我遵守了诺言……不要疏远我……”
那悠扬而充满哀伤缅怀的旋律,此刻在黎媛唇齿间自然而然、低低地流淌出来,如同一声穿越时空的叹息,在她心中久久回荡。
贝隆夫人的一生,不正像一朵被急风吹落的、艳丽至极的玫瑰?展示给世界的是无可挑剔的优雅明艳的花朵,而将所有的尖刺与伤痛,深深埋藏在层层繁复的叶片之下。
在她最该尽情绽放的年华,却已匆匆走向凋零。
这种反差强烈的悲壮美,连同对布宜诺斯艾利斯那未曾谋面的幻想,共同构成了黎媛心中一个光怪陆离、浪漫不羁的阿根廷图景。
那里充满了文学的激情、音乐的回响、史诗的壮阔以及个人命运的惊心动魄。
(五)
“喂,小韩,想什么呢?”
黎媛轻快的声音带着笑意,将韩毅从窗外翻滚的云海与对金融风暴的担忧中拉了回来。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韩毅因紧张而变得铁青的脸色。
尽管飞机已经平稳飞行了很久,但这个第一次出国的年轻人似乎并未完全放松。
对黎媛而言,她对韩毅的了解还停留在表面:知道他是山里出来的穷孩子,非常努力拼命,是吴楚之破格提拔进核心团队的新人。
刘蒙蒙私下里让她“照顾”一下韩毅的举动,让心思聪慧的黎媛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没有深究刘蒙蒙背后的意图,只单纯理解为好朋友对能力出众的潜力新人多加关照。
再加上她也看出韩毅对飞行的强烈不适是源于真切的紧张甚至恐惧,一种混合了学姐责任感和某种……
出于对这个寒门学子坚韧奋斗本质的尊重与善意,让她主动地、更多地去关心韩毅。
“没……没什么,就是有点……不太习惯。”
韩毅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想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
近距离面对着黎媛那张清秀姣好的脸蛋,尤其那双明亮得似乎能看透人心的杏眼,韩毅不得不承认,自己青春期的本能还是被勾动了那么一丝丝。
她离得那么近,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说不清的、不像香水的人工香气,可能是洗发水或是某种护肤品残留的味道,混合着年轻女孩特有的干净气息。
这对一个刚成年不久、几乎没怎么和同龄漂亮异性近距离相处过的乡下少年来说,心跳不自觉地漏跳一拍是正常生理反应。
然而,这仅仅是一瞬间的本能涟漪。
韩毅脑子里刚刚泛起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涟漪,很快就被一层厚厚的滤网彻底隔离开来。
从小跟着村里那位据说会看“麻衣相”的柳大爷跑前跑后,耳濡目染之下,韩毅对“面相”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多少存了些本能的敬畏。
村里老人总爱念叨一些朴素的“观人之术”,其中关于娶妻嫁女的禁忌,韩毅记得特别清楚。
柳大爷叼着旱烟袋,眯着眼吐出一口浓烟,慢悠悠地教训过,
“毅娃儿,记住喽,以后找婆娘,三种女人,躲得越远越好,莫沾边!”
“第一种,那叫‘吊睛三白眼’!”
柳大爷煞有介事地用布满老茧的手指比划着,
“啥子意思呢?你看她的眼睛,眼珠子靠上,四周围一圈,全是眼白!
白多黑少,尤其是眼珠下面也露白,跟发狠盯人的样子差不多。
这种女娃儿,心气高得很!
心里想的,全是争权夺势、金银财宝、名声地位!
就是这些贪心,推着她们非要往上爬,成了野心勃勃的女人!
更要命的是,这种面相的女人,好胜心强得可怕,不管做什么事,非要争第一!
为了往上爬,踩着别人肩膀上去,她们眼皮都不会眨一下!惹不起啊!”
“第二种,‘吊眼梢子’!”
柳大爷眯起眼,声音压低了几分,“老话说得好,‘宁交王八羔子,不交吊眼梢子’!
说的就是那些眼角天生往上吊的婆娘!
这种女人,能得很!本事大,独立性顶天!
但她们就是太傲了,从来瞧不上别人,觉得自己最行,天底下没人值得她们低头!
这种人,拼命也要爬到最高处,只有站在别人头顶上俯视,她们的得意和骄傲才能吃饱!
她们的野心,怕是比天高!娶了这种婆娘回家?哼,家就不成家喽!根本没心思顾家的!”
柳大爷顿了顿,嘬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打量着韩毅,最后目光定定地落在远方,
“第三种,最难搞!‘巨鳌伏犀骨’!”
他指着自己的额头,“就是这儿,额头!这里长得又高又饱满、还往外隆起的女娃儿!
这种女人,权力心思重的要命!
太聪明,太要强,太不服输!
脑子里想的就是‘男人能干成的事,我凭啥干不成?’
她们活着一辈子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比男人还厉害!
为了爬到最高点证明自己,啥苦都能吃,啥手段都敢用!
这种女人,当个事业伙伴都嫌累,你说娶回家?
那不是给自家祖坟添乱吗?!谁消受得起啊!”
韩毅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隐蔽地在黎媛那光洁饱满、线条优美的额头上飞快地扫过。
那饱满圆润、丝毫没有凹陷或尖锐骨感的前额,不正是柳大爷口中“巨鳌伏犀骨”的标准典范之一吗?!
再加上黎媛那双总是含着水光、明亮中带着几分审视神色的眼睛(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眼尾上挑的趋势?),还有她刚才在聊天时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自信……
这一切与柳大爷描述的画像似乎在韩毅脑中发生了微妙的映射重叠。
“更何况……”
韩毅在心里给自己再加固了一道防火墙,
“女人?呵!我现在要什么没什么,奶奶的病、妹妹的学费、欠恩公的天大人情……
这些才是压在我肩上的大山!
谈恋爱?结婚?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只会拖慢我赚钱的速度!
让奶奶和妹妹过上好日子,报答老板的恩情,这才是我现在该用命去拼的事情!
至于黎媛……这是恩公六夫人刘蒙蒙的闺蜜,老板亲自选中的未来预备秘书,身份敏感,前途远大……
我?一个穷小子!想什么呢!千万别得罪,好好配合完成任务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