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奶奶的咳嗽声、爷爷的叹息声,屋子变得更加安静,除了火塘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哔剥轻响,唯一的动静便是从外面偶尔传来的沉闷巨响。
有时候是咔嚓一声,尖锐而短促,有时候是轰隆一下,带着大片积雪滑落倾覆的回音,震得整间屋子都微微发颤。
但很快,这些声响又会重新被无边无际的寂静吞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在送走了两位老人后,娘亲的脸上不再有明显的哀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似于麻木的平静。
像是一碗浑浊的水,渐渐沉淀了下去,但不同的是,悲伤这东西,沉下去了,就看不见了。
乐临清的注意力也从爷爷身上,慢慢地移到了娘亲的身上。
她这才迟钝地发现,娘亲已经和她记忆中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的、好看的娘亲,不一样了。
那双温柔的眼眸里布满了细密的血丝,深陷的眼窝下是两团青黑的影子。
她的身影消瘦得厉害,单薄得像一张风中的纸,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走。
乐临清看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得难受。
她不怪娘亲没有看住爷爷。
她只是害怕。
害怕娘亲也会像爷爷奶奶一样,累着累着,就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乐临清挪到火塘边,挨着娘,小声问:“娘,你是不是好累了呀?”
娘亲的头转过来,动作很慢,摇了摇头:“娘不累。”
“哪里呀!”乐临清立刻反驳,她伸出小手指,指着娘亲的眼睛,说道:“娘,你的眼睛下面都起乌云了,像大坏蛋一样!你快去睡觉吧,睡醒了,乌云就跑了,你就又变回漂亮娘亲了,好不好?不要累累!”
“……”
娘亲张了张嘴,看着女儿关切的目光,那些娘没事、娘不困的敷衍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见娘亲不说话了,乐临清挺起自己的小胸脯,努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可靠,用一种小大人似的口吻继续说道:“清清长大了,可以看火了。娘去睡,清清不睡。清清帮你看着,不让那个坏蛋睡觉虫,也把你带走。”
奶奶睡着前,是娘亲在照顾,爷爷睡着前,还是娘亲在照顾。
现在,轮到自己照顾娘亲了!
娘亲看着坚定的乐临清,最终拗不过她,点了点头:“好,那娘睡一会儿。不过,说好了,有事,千万要叫醒娘。”
“嗯嗯!”
乐临清用力点头。
或许是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可以稍稍松懈片刻,娘亲几乎是头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听着娘亲的呼吸声,确认她真的睡着后,乐临清立刻行动了起来。
她跑到屋子角落里那堆囤积的炭火旁,看着这些黑乎乎的,能带来温暖的宝贝,像一只忙碌的小蚂蚁,左手抓起一个,右手又抱住一个,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搬到火塘边,然后全部塞进了火塘。
她要把火烧得旺旺的,把屋子烧得暖暖的。
这样,娘亲就不会冷了,那个坏蛋睡觉虫,肯定就找不到娘亲了。
很快,火塘就被乐临清填得满满当当。
火焰被压在尚未点燃的黑炭下面,发出了不甘的、沉闷的呼呼声。
过了一会儿,当那些新加入的炭被热力彻底点燃后,呼的一下,火势猛地窜了起来,将整个屋子都照映上了一层摇曳的、温暖的橘红色!
“这才对嘛!”
乐临清看着那个被自己填得满满当当的,正超级暖和的火塘,骄傲的点了点头。
紧接着,她就钻进了小被窝,牢牢挨着娘亲,试图将自己身上的暖和也分给娘亲。
温暖,在昏暗的屋子里,仿佛变成了唯一真实可感的东西。
不知道过了多久,熟睡中的娘亲渐渐被热醒了。
“娘,你醒啦!”
看着娘亲醒来,乐临清很高兴,自己终于打败了一次坏蛋睡觉虫!
“怎么……这么热?”
娘亲摸了摸额头的虚汗,眯着眼,有些费力地看向火塘。
只一眼,她便瞬间清醒了。
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难以抑制的严厉:“清清!怎么放了这么多炭火!”
“啊?我……”乐临清脸上的高兴不见了,她被娘吓了一跳,小声说:“我想让娘……暖和。”
“……”
听到这话,娘亲胸口那股因恐惧而升起的火气,瞬间就熄灭了。
所有的责备,都化作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沉甸甸的苦涩,堵在喉咙里,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伸出手,将女儿揽进怀里,声音又轻又没力气:“娘知道……清清是想让娘舒服点,但炭火用得太多了,我们剩下的就不够烧很久了呀,而且炭火太大,出汗了,反而会更冷,以后,只要清清你觉得不冷,就够了。”
“可是墙角还有好多好多呀。”乐临清固执地说:“要娘也不冷才行。”
“我……”娘亲很想说,那都是留给你一个人的。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冷,已经不是火能烤暖的了。
“那就听清清的。”娘亲看着乐临清,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但娘现在没有力气了,想偷个懒。以后,添炭、烧水、做饭的事,都交给我们家的小管家,好不好呀?”
“好呀!我来!”乐临清立刻来了精神。
娘亲靠在被褥上,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开始教她。
“清清,你看,火塘里的炭火,不能烧得太旺,要记得太旺了,东西容易焦,炭也用得快……”
“吃的,要放在旁边,用热灰慢慢焐。你闻闻,有甜味了,等味很浓的时候,就熟了……”
乐临清听得很认真,她笨拙地学着,用火钳拨弄炭火,把红薯埋进热灰里。
在等待的时候,乐临清双手托腮,左看看右看看,忽然看见,娘亲鬓角的头发,在火光的映照下,似乎有些不一样。
她好奇地凑过去,伸手捋起一缕,惊讶道:“娘,你长白头发了!”
“是嘛?”娘亲愣了一下,看着女儿指尖那根银白色的发丝,笑着说道:“这不是白头发,这是智慧丝,人想的事情多了,就会长出来,听你爷爷说,这是山上的仙子才有的头发呢。”
“仙子就是白头发的吗?”
“嗯。”娘亲点点头。
乐临清松开手,看着娘亲,心里觉得,娘亲现在一定变得和爷爷故事里的仙子一样厉害了。
果然,在娘亲的指导下,乐临清成功地烤出了一个完美的红薯。
“娘,快看,这次红薯大王没有生病病耶!”
乐临清兴冲冲地把烤好的红薯拖出来,看着它金黄的外皮,高兴地喊。
“是呀,我们清清真厉害。”娘笑着说。
等红薯凉了些,乐临清郑重地把它掰开,分了大大的一半给娘,然后才坐下来,咬了一大口。
红薯很甜,很软。
但乐临清嚼着嚼着,却发现很难下咽了。
好像肚子里面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塞得满满的一样。
她看着手中那块香甜的红薯,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大黄和奶奶最后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什么都吃不下去……
不行!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她用尽全力地拍了回去。
自己不能睡着,也不能让娘亲伤心,也不能不吃饭!
乐临清和红薯大王较上劲了,说什么都要将它塞进肚子里,十分严肃的开始嚼嚼嚼。
可勉强吃了小半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一种吓人的感觉,一下子淹没了她。
“完蛋了!”
乐临清看着娘,眼泪掉了下来,带着哭腔说:“娘,我吃布下红薯大王,我是不是……我也要睡着了!”
“怎么会呢?”娘拍了拍她的背,说道:“是吃顶了,红薯太甜。我们换个东西吃就好了。”
娘亲从墙角拿过一串风干的腊肠,用一根削尖的木棍穿了,架在火上慢慢地烤,油被火逼出来,滴在炭上,滋啦一声,冒出一阵香得呛人的烟。
闻着这股味道,乐临清感觉肚子里那个罢工的小馋虫,又活了过来。
在那之后,娘亲偷懒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将所有的事情,都一点一点地、不厌其烦地教给了乐临清,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教得那么仔细,好像她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但她的身体却像是那个被堵死了风斗的炉子,外表看着还完好,内里的火,正一点一点地熄灭。
有时候,乐临清抱着她,会觉得,娘亲的身体,比奶奶睡着前还要凉。
生气一日日的消散,死亡的寒冷渐渐充盈着这具日益消瘦的躯体。
“清清…”
这天,娘亲看着正在用火钳,有模有样地拨弄着炭火的乐临清,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忽然笑了,像冬日里最后一点无力的阳光,短暂地照亮了她那张憔悴的脸。
“嗯?怎么啦!”
乐临清正为自己又成功地将一块生饼子烤成了金黄色而感到得意,一回头,看到娘亲脸上那异样的,仿佛在告别的笑容时,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地僵住了。
娘亲欣慰的看着她,虚弱地说道:“清清,你已经学会照顾自己了呢……”
“娘……”乐临清颤抖的,问出了她最害怕的问题:“你也要睡着了吗?”
“……”娘亲看着女儿那双写满了恐惧和哀求的眼睛,沉默了。
她想说不会的,可那三个字,是这世上最沉重的谎言,她再也说不出口了。
良久,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清清。”她的声音很轻,很柔,生怕吓到眼前的孩子,“如果娘也睡着了,你不要怕,好不好?”
“好……清清不怕。”
乐临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清清是勇敢的小老虎,我…我会等你们都睡醒的!”
“清清乖。”
娘亲也忍着眼泪,尽量用一种平淡的语调叮嘱道:“娘睡着了以后,清清要好好照顾自己了。要记得……给火塘添炭,火不能灭。火灭了,就冷了。”
“要记得……吃东西,墙角有很多吃的。不吃,会没有力气。”
“还有……”
叮嘱的话似乎还有很多很多想说的,但娘亲却感觉自己说不下去了。
“娘!”
乐临清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她的怀中,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力的压抑而剧烈地颤抖着。
她将乐临清抱在怀中,手不断的轻抚着她,意识迷茫间,呢喃着,最后一次唱道:
“葭月沉沉……欸乃之滨……”
“野风习习……芦荻青青……”
“童儿眠眠……莫惊莫惊……”
“明日朝阳……依旧……”
娘亲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她的目光,在昏暗中渐渐散开,像一团被风吹散的雾。
最终,童谣停了下来,抱着女儿的那双手,也无力地垂落。
娘亲睡着了。
乐临清抱着她,眼泪终于无声地落了下来,她珍惜地、用力地拥着娘亲,却只能无力地感觉到娘亲身体里的那点热气,正在一丝一丝地、很快地往外跑。
乐临清不知道自己抱着娘亲,抱了多久。
她只是觉得,屋子里那点光,好像也跟着娘亲一起睡着了。
火塘里的火,快要灭了,只剩下一点红色的、不甘心的光。
屋子里,更暗了。
乐临清这才想起了娘亲睡着前说的话,火不能灭,要吃东西。
她看着那快要灭掉的火,松开抱着娘亲的手,爬了过去,将墙角的炭一块块地塞到火塘里。
火,又烧了起来,舔着新加进来的炭,发出呼呼的声音。
乐临清又将一块腊肉和两个红薯,埋在了炭火旁边的热灰里面。
做完这一切,她又爬回到娘亲身边,钻进了那个冰冷僵硬,再也不会回应她的怀抱里。
虽然很冷,就像冬天里抱着一个永远也捂不热的冰冷的石头一样,但乐临清却固执的不想离开。
火塘里的火越烧越旺,食物的香气又一次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乐临清的肚子叫了。
但她不想吃,肚子好像被眼泪堵住了,堵的死死的,但这一次,不会有温暖的手,拍拍她的背,也没有温柔的声音,哄着她说:“我们换个东西吃就好了”。
再也不会有了。
乐临清想着,眼泪又在眼睛里打转。
她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只是一个劲地、用力地往娘亲的怀里挤。
不知不觉间,她睡着了。
等乐临清再次醒来时,她是被饿醒的,也是被冷醒的。
怀里的娘亲,像一块真正的冰,冷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她爬起来,看着已经变得衰弱的火塘,麻木地、机械地,又往里面添了几块炭。
胃里像有只小老鼠在拼命地抓挠着,空得发慌,她感觉很饿,可她还是一点儿都不想吃。
她又爬回娘亲身边,静静地看着娘亲。娘亲睡得很安静,脸白得像外面的雪。
她忍不住,很小声很小声地叫了一声:“娘……”
没有回应。
乐临清鼻子一酸,她伸出小手,轻轻地推了推娘亲的肩膀。
“娘不要清清了嘛……”
依旧没有回应。
这一次,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等到哭累了,嗓子也哑了,乐临清抹了抹眼泪,委屈的又缩回到了娘亲的怀里。
这个怀抱是冰冷的,但她觉得,这比火塘要暖和。
迷迷糊糊地,她又睡着了。
这一次,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长出了一双好大好大的,金色的翅膀,像天上的金乌一样。
她飞出了这个黑乎乎的,冰冷的屋子,飞到了好高好高的地方。
她看到太阳公公真的躲在一床厚厚的,五彩的云被子里睡大觉。
她就飞过去,用翅膀挠它的痒痒,把它弄醒了。
太阳一醒,雪就停了。
雪停了,爹爹也就回来了,他还是穿着那身笔挺的捕快服,腰间佩刀在阳光下闪着光,带回了山一样高的葫芦。
“我就说嘛,爹爹会回来的。”乐临清心里美滋滋的想着。
“汪汪!”
一声熟悉的叫声传来。
乐临清猛地回头,看见大黄从爹爹身后窜了出来,摇着尾巴,欢快地朝她跑来。
它一点也不懒了,也不发抖了,跑得飞快。
“大黄!”乐临清高兴地喊,跟着它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疯跑。
“清清,你看,我们回来了。”
一个更熟悉的声音响起,乐临清回头,是奶奶!
奶奶就站在她旁边,身上穿着干净的衣裳,脸上没有一点病容,正笑着看她。
她的旁边,是爷爷,爷爷手里拿着那杆从不离身的烟斗,也正笑呵呵地看着她。
“爷爷,奶奶!”乐临清扑了过去,抱住了爷爷奶奶温暖的身体。
“你看,爷爷没骗你吧?”爷爷摸着她的头,声音洪亮,“我们找到了一个好地方,把新家收拾好了,就回来接你了。”
“嗯嗯,爷爷果然没有骗人!”乐临清点头,嘿嘿的笑了。
“来,清清肯定饿坏了,快吃东西。”
奶奶把她拉到院子里的石桌边,桌上摆满了菜。有红烧肉,油汪汪的,冒着热气。有清蒸鱼,上面撒着绿色的葱花。还有一碗金黄色的炖鸡汤,香气一个劲儿地往她鼻子里钻。
“好香呀!”乐临清闻着,感觉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吃吧,快吃吧。”爷爷放下烟斗,也走了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多吃点,长力气。”
“嗯嗯!”
乐临清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塞进嘴里。
咔吧。
烧成炭的红薯在被咬开,一种半生不熟的冰冷苦涩感在舌尖绽放。
“好吃吧?”奶奶笑着问。
“嗯!”乐临清用力地点头,嘴边沾满了黑色的炭灰。
她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得很快。
“慢点吃,别噎着。”娘亲的声音在耳边温柔响起。
乐临清抬起头,看见娘亲就坐在她对面,给她盛了一碗鸡汤,娘亲的头发又是黑的了,眼睛下面也没有了乌云,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
“娘,你也吃。”乐临清说。
“娘吃过了,你吃。”娘亲把汤碗推到她面前。
乐临清接过碗,刚捧到嘴边,那只温热的汤碗,却变成了一块黑乎乎的、冰冷的炭。
四周的温暖阳光,一下子就灭了。
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她又回到了这个冰冷的、黑乎乎的屋子里,坐在冰冷的地上。
自己怎么做噩梦了呀?
这个梦太坏了!
快醒来呀,我才不想待在这个冰冷的噩梦里!
她要去那边,去那个有爹爹,有娘亲,有爷爷、奶奶、大黄的那边……那个有大太阳,有温暖,有香喷喷的红烧肉的地方。
乐临清将手中的炭往那快要熄灭的火塘里一丢,随后趴回到娘亲身边,紧紧地抱着那具冰冷的身体,闭上了眼睛。
她想,只要自己睡着了,噩梦就会结束,只要睡着了,就能回到那个温暖的家了。
…
…
天地间一片苍茫,风雪正自哀嚎。
数道颜色各异的遁光,却像几把锋利的刀子,撕开风雪,朝着这座已被死亡笼罩的小镇,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