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卯时初刻,天色未明,宫门前已是冠盖云集。
官员们们身着朝服,三五成群地互相拱手道着“新年安康”、“万事顺遂”,面上皆是一团和气。
然而,那笑容底下,却藏着难以言说的暗流。
人人都知今日朝会所为何事,但偏偏无一人提及。
寒暄的内容止于天气,止于年节,止于家中子弟的学问,默契地绕开了那个所有人心底都想讨论的话题。
寒门官员与世族官员,此刻更是泾渭分明,虽同处宫门之前,却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个圈子。
寒门这边,神色间隐隐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跃跃欲试,目光偶尔扫过世族那边,带着几分冷眼旁观的意味。
而世族圈子里,气氛则要凝重得多,彼此间的交谈也显得心不在焉,眼神闪烁不定,都在暗自观察、揣测。
最让他们心下惴惴的,是太师卢政翰的告病,在这最关键的时刻选择了缺席,其意味不言自明——他不愿为世家集团冲锋陷阵。
顶梁柱一倒,剩下的这些人,顿觉矮了半截,底气泄了大半。
更煎熬的是那封密信带来的猜疑。
答应了陛下的人,强作镇定,心中却七上八下,生怕自己是唯一一个“叛徒”,日后被整个世家圈子孤立清算。
尚未答应的人,则焦虑地观察着每一个可能已暗中倒戈的同僚,既鄙夷又恐惧,唯恐自己成了那个被蒙在鼓里、最后被牺牲的傻子。
就在这般诡异而紧张的气氛中,宫门缓缓开启,百官依序鱼贯而入,步入金銮殿。
山呼万岁已毕,众臣垂手侍立,等待着那预料中的雷霆万钧之声。
然而,龙椅上的顺德帝,今日却显得格外沉静。
他并未立刻提及新政赋税,反而先让六部及各寺监官员,逐一禀报年节期间积压的公务,以及开年后的政务安排。
各部堂官一一出列奏对,所言无非是文书积压、人手短缺、事务繁杂等老生常谈。顺德帝耐心听着,时而点头,时而蹙眉。
待众臣奏毕,他方才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疲惫与关切:“年前,众位爱卿为了政务,便已是不分昼夜,在衙门里熬灯守夜,辛苦非常。如今虽增设了些‘行走’帮忙跑腿传递,但核心政务,终需老成持重之人操持。朕观今日奏对,各处仍是捉襟见肘,长此以往,恐各位爱卿的身体都要拖垮了。这加开恩科,选拔人才,已是迫在眉睫。”
他目光扫过殿下群臣,缓缓问道:“众位爱卿,对于此次恩科的主考官及副考官人选,可有举荐?”
这一问,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殿内原本凝固的气氛,却也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世家官员们尤其措手不及。
他们昨夜辗转反侧,反复推演的全是如何应对陛下的赋税新政,甚至准备好了几套或硬顶、或软磨的说辞,谁曾想,陛下竟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先谈起了恩科取士!
一时间,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皇帝垂询,不能不答。朝臣互相交换着眼神,迅速权衡。
主考官人选,几乎毫无悬念。
卢政翰告病,摆明不掺和,李鸿邦立刻出列,以年迈精力不济、恐有负圣恩为由,恳辞此任。
他姿态放得极低,态度坚决,众人皆知他急流勇退之心,便也不再勉强。
那么,资历、声望、地位都足够,便只剩下了帝师,邵世忠。
邵世忠并未推辞,出列躬身:“老臣,愿为陛下分忧。”
顺德帝脸上露出笑容:“有帝师大人坐镇,朕心甚安。”
主考官已定,接下来的副考官及各房同考官人选,便成了争夺的焦点。
然而,随着吏部依例提出的一份初步名单,世族官员们的脸色渐渐变了。
那名单之上,赫然多是世家出身之人!而且都是那些二流末尾甚至是三流世家的人。
这是何意?
一些心思灵透的世家官员猛地惊醒,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看似搁置了赋税之争,却将一把更锋利的刀,藏在了恩科之后!
将这些世家官员拔擢到考官的位置上,看似是荣耀与权力的赋予,实则是将他们架在火上烤!
都知道出任考官的好处,一来是陛下对政务能力的认可,二来也是对人品和学问的认可,那是极为荣耀的事情。
而且一旦成为考官,那与这一届的考生日后都多了一分亲近,若是有看中的寒门学子,日后极大可能招到麾下,成为自己的人。
而更要命的是,这份名单,像极了那夜密信的延伸。
陛下是在用另一种方式,逼迫他们站队、表态,接受了这考官之职,便等同于默许了新政。
想通了此节,许多世家官员顿时慌了神,方才因陛下未提赋税而稍稍放松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朝会,哪里是风平浪静,分明是暗藏杀机,步步惊心!
他们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几位副考官的人选,都在等待着他们的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