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众人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鞭子,抽在那几位被点名的副考官人选心上。
郑大人、李大人、杨大人,三人站在那里,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尤其是世族同僚们那带着审视、猜忌乃至冰冷的目光,更是如芒在背。
郑大人和李大人,是已经暗中应承了条件的,此刻却也不敢率先表态。
他们心底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答应了陛下是不得已,是为了家族眼前的利益或危机,但家族的根基仍在世族圈子里,日后还要在同乡、故旧、姻亲间走动。
若此刻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岂不是坐实了“叛徒”之名?
他们想要的,是被逼无奈、顺势而为的姿态,而非主动投诚。
顺德帝高踞龙椅,将这几人的犹豫和沉默尽收眼底。
他心中掠过一丝不悦,但他也明白,眼下不能逼得太紧,能让他们在关键时刻不阻挠新政,已是不易,想让他们立刻旗帜鲜明地倒戈,他给的筹码当然是是不够。
这是一次性的交易,他心知肚明,所以虽然不满,但也只能见好就收,毕竟,他也明白自己这次所图甚大,不能因小失大。
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顺德帝最终锁定了礼部侍郎郑大人。
郑家近年来势力衰退,眼看就要跌出二流世家的行列,家族中官职最高、最能指望的也就是这位郑侍郎了。
“既然没人说话,那可是有什么难处?”
顺德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郑爱卿你先说说。你学问极好,而且多年来政务上也没出过什么错处,本次朕若是任命你为副考官之一,你可有什么难处?”
被皇帝亲自点名,郑大人浑身一颤,仿佛被架在了火堆上。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上瞬间渗出的冷汗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声音磕磕巴巴,充满了惶恐:“陛……陛下!臣……臣惶恐!臣从未担过如此要务,毕竟科举取士乃为国选才之大事,关乎朝廷根基、士子前程,臣……臣有些害怕办不好,有负圣恩,所以才……才不敢妄言。”
这番说辞,看似推辞,实则是为自己接下任命找一个台阶,既全了皇帝的颜面,也试图在世族同僚面前维持一个“被迫”的形象。
顺德帝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温和,他摆了摆手:“郑爱卿的能力朕心里有数。安王可是没少在朕面前夸赞,说你是他的左膀右臂,礼部事务繁杂,你皆处置得井井有条。若是因此顾虑,那倒是大可不必。既然如此,郑爱卿就为本次恩科副考官之一,望你竭尽全力,不负朕望。”
“臣……臣叩谢陛下天恩!”
郑大人以头触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后怕。
有了郑大人这个“榜样”,接下来被点名的李大人立刻效仿。
他也出列跪下,说了番与郑大人大同小异的谦辞惶恐之言,无非是才德不足,恐负圣眷云云,顺德帝自然也是“勉励”一番,顺势任命其为副考官。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位尚未明确表态的杨大人身上。
杨大人此刻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郑、李二人这番作态,分明是早已与陛下通过气了!
他们早已暗中倒戈,却还在这里装模作样,现在他才是真被逼无奈的那一个!
而且自己就算现在表态,陛下也不会记自己的好,没准过后陛下还得记自己一笔。世家的人就更别说了,自己只要应下,肯定是要受排挤的,不应下……
不应不行啊!
不应下世家的人会记自己的好,但是也没人赔自己的损失,连卢太师都不掺和了,他们杨家就是一个二流末尾的世家,经不起折腾啊!
既然他们做了初一,那也休怪他做十五了,总不能他们都拿好处,就他一个人吃亏吧?
况且自己也不是第一个“叛徒”,这么想着,杨大人把心一横,出列躬身,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痛。
“陛下,微臣自知才疏学浅,德行不足,不敢贸然说大话担保必能胜任。但……但若是陛下信得过微臣,将此重任交付于臣,臣……必当竭尽全力!”
他没有像前两人那样直接推辞,而是表达了愿意接受的姿态,虽然同样谦卑,但意味已然不同。
顺德帝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众位爱卿能体会朕为国选才之心,朕心甚慰,都平身吧。”
三位副考官人选就此尘埃落定,紧接着,顺德帝又顺势提出了同考官、监考官、提调官等一系列人选。
既然最重要的主、副考官席位已定,且世家一方的心理仍被那悬而未决的“赋税新政”牵扯着,心神不宁,只想等着看皇帝何时抛出真正的杀招,因此对这些职位的争夺便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尤其是拟订人员大半都是自己阵营的人,狠不下心在否决,所以进程异常顺利。
只是,当顺德帝亲自点名,任命慕子钰为本次恩科的“副提调官”时,还是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提调官主要负责统筹考场一切事务,从编排座次、管理门禁,到传送试卷、物资调度,乃至殿试后的琼林宴筹备等礼仪事务,权责琐碎却关键,历来多由礼部经验丰富的官员担任。
慕子钰入礼部才两年上下,资历极浅,连上朝的资格都还没有,陛下竟破格提拔他为副提调官!
这分明是又一个柳庭恪式的信号——此子升迁之路,也将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快速。
而被视为“前车之鉴”的柳庭恪,自然也未能置身事外,被任命为八位同考官之一。
虽然同考官地位不如副考官,但也是参与阅卷、决定士子命运的关键角色,对于柳庭恪的年纪和资历而言,已是越级擢升。
尽管过程看似顺利,但等到所有恩科相关职司全部确定下来,时间也已过去了两个多时辰。
其实众人也都累了,大家早上出门时都没敢吃饱,水也没敢喝几口,经过两个时辰的头脑高速运转,早就累了,但是都等着今日重头戏,所以还能挺着。
顺德帝却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倦意说道:“今日朕累了,想必众位爱卿也都累了,今日朝会就到此为止吧,若有紧急政务,递折子上来。其余事项,等下次大朝会再议。”
说罢,不待众臣反应,便起身拂袖而去。
“退朝——”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在殿中回荡。
百官依序退出金銮殿,然而,离去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加沉重。
下朝了?
赋税新政呢?陛下竟然只字未提!
那些绷紧了神经,准备了一肚子说辞的世家官员们,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惶惑不安,心头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
下次大朝会是三日后……这是什么意思?再给他们三日的时间考虑?还是……另有布置?
利刃高悬于顶,寒光闪闪,却迟迟不落,这种明知危险临近,却不知何时以何种方式降临的未知与等待,比直接一刀砍下来,更让人备受煎熬,心神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