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瑾并未回答,他很快坐在小桌的对面,从随身携带的小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垫枕。昭月将手伸出来,露出洁白的手腕。
相比起昨天,似乎好了很多。
但是……
他抬头看了看昭月,嘴唇动了动,却终究因为心中有愧,而未能将话说出口。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昭月看出了虞瑾的犹豫,笑道,“是不是我昨晚喝醉了,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或许是因为在虞瑾面前,一向端庄得体的昭月,即便此时身体虚弱,也依旧显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柔和活泼来。
“不要动,”虞瑾的指尖隔着绢布,熨烫着昭月的心。
她的心在此刻暂停半拍。
这一句“不要动”,只是医者对患者的要求,却是虞瑾第一次对她的要求。此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是并肩的,“朋友”。
可是,坐在对面的医师,并不明白这片刻之间,坐在他对面的“患者”心中的千折百绕。
“你中毒了,知道吗?”虞瑾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昭月。中了此毒的人,会全身发软,灵力逐渐消散。若不能及时解毒,最终灵力消散,油尽灯枯而亡。身为医者,恐怕世上除了昭月自身,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他了解,此时的昭月是有多么的虚弱。
她在强撑,他很清楚。她为何强撑,他也十分清楚。
“我也觉得我中毒了。”昭月笑着。这么近的距离,她看向虞瑾,眼中没有哀伤,反倒有一种“得逞”的窃喜。
若是她没“中毒”,怎么会沉沦至此?若是没中毒,他们之间,将会永远隔着那三尺远的距离。
“你所中的毒,名为‘神憔悴’。正如名字所述,你会一天比一天憔悴虚弱,最终力尽而亡。”虞瑾的声音很是沉重,而他看向昭月的眼神,不再只有清冷疏远,更多了一份哀伤和怜悯。
昭月深吸一口气,手臂努力的撑着,让自己保持端正的样子。星河临走时在她背后垫了靠垫,可是她已经力气不支,渐渐往下滑。她知道,虞瑾所言非虚。可是,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是吗?
她很想回虞瑾一个灿烂的微笑,可是她的嘴角却只能微微抽动。
“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是吗?”她说出了这句话。她知道虞瑾的愧疚来自于哪里。虞瑾出身于氓山,神医世家。若是这毒好解,虞瑾应该早就开始解毒了,断然不是此时这般模样。
“你替我饮下了毒酒,这份恩情,是我欠你的。”虞瑾的声音沉重,掷地有声。昭月明白,虞瑾说的是真话。
“你不必把我那日的话当真。上次梧州,加上这次,都是我自愿的。你不欠我的。”昭月的话半真半假,“我也不光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天下”。
昭月的确有为天下之心,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放弃一切的勇气来源于一腔痴爱。
虞瑾笑的勉强。
他轻轻抬起昭月的手,再轻轻放下,然后将药枕收回。又从药箱里拿出一副银针,“我只能暂时施针,让毒性不要发作的那么快。你每日也要按时喝药,虽不能彻底解毒,也可以暂时压制药性。解药所需的药引,我已经告知贺儇王殿下。只是药材大多珍贵难寻,怕一时也凑不齐。”他平静的说着,仿佛是闲话家常,“但是,等我回来,我一定会治好你。”
“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昭月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不要为我担心,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伏夷能下毒,肯定有解药。我是他唯一的姐姐,他断不会让我这样死去的。”昭月实在乏力的很,连说话也觉得很是吃力。
虞瑾没有言语,他想起伏夷的话,“这酒本来该你喝下的,躺在这里不能动弹的人也该是你。只是阿姊怜悯你,我才能暂时放过你。若你不能让我满意,你自然会死,但是我也会成全阿姊,让她陪你一起。”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他的生命,不仅与受阵法威胁的人同在,也与昭月同在。
虞瑾早该想到,像伏夷这样的人哪里还会有真情。为了达到目的,就连自己的亲姐姐的性命也不放在心上。
“是不是伏夷跟你说了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他是断不会看着我死的。”昭月确实希望虞瑾能多关注自己,但是却不希望他是因为愧疚而如此做。
“三日之后,我们便‘成婚’。在此之前,我半步也不能离开公主府。”虞瑾如实告知,这是伏夷的要求。
伏夷知道,若对虞瑾硬来,他或可宁死不屈。于是他选择,用药。可惜毒酒让昭月误食,却也正中伏夷下怀。他不用担伤害姊妹之名,却用了一种比毒药还管用的方式,来让虞瑾臣服——道德和感情。
此时的虞瑾已再无退路。于公,他该把握机会,寻求时机伺机破坏四极八柱阵。于私,他如今在天界的一言一行影响着昭月的生死。
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妥协,答应他们的权宜之计。
“将军觉得委屈吗?”昭月问道。
她很想知道答案。
“比起在下,姑娘才更委屈。”虞瑾答道。
虞瑾说的是真心话。
无论天上地下,无论地位高低,这世上,女子的生存总是要比男子更难一些。若论及婚嫁,受到的关注,面临的审判,和所付出的牺牲更是如此。
不论昭月心中如何想,虞瑾都从心底感激她。
在昨日之前,他完全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做一切决定的:他似乎无意识中在逃避着什么。可昭月昨日的那一饮,将他从悲伤沉沦中拎出来了。
如初堕世间,如醉梦惊醒。
昭月的无畏和奋不顾身让他惊醒:这世上,总要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昭月的眼中似有泪,她没想到虞瑾会这样想。她甚至都想过,虞瑾会不会恨上了自己。
可是,他没有。
他的回答是这么的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和昭月了解的虞瑾,一模一样。若他不是这样妥帖而正直的人,自己也不会是如此深陷。
昭月的无力感越来越强,她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下一秒似乎就要软瘫在地。可是,她并不想让人看出来,更不想让虞瑾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伏夷殿下来了,公主。”门外侍女的声音有些惊慌。话没说完,门便开了,正是伏夷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虞瑾起身,昭月苦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哎哟哟,我的好姐夫,我都忘了你是神医啊。这,你是得好好给我阿姊看看。你看我阿姊,因为你,这都折腾成什么样儿了。”伏夷的笑,落在虞瑾的眼中,是嘲讽。落在昭月的眼中,是虚情。
昭月很想说话。
可是,此刻的她极度虚弱,再也撑不下去了。昭月有些绝望的看向伏夷,再看向虞瑾,然后挣扎着,最终还是瘫倒在地。
伏夷眼中略过一丝不忍,他下意识的向前一步,可是终究还是忍住了。转而看向虞瑾,“姐夫,还不赶紧把公主扶起来?”
虞瑾看向昭月,她双眼紧闭,似乎是不想面对此时情景。伏夷如此冷血,他明明有解药,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阿姊中毒,失去尊严。甚至有可能,会死。
虞瑾起身,走进里间,从床榻上拿起一条锦毯。他看到昭月抖动的睫毛,终究不忍,便唤了星河的名字。星河很快进来,见状未发一言,接过毯子为昭月轻轻盖上。却看向虞瑾,面露难色。
虞瑾见状,轻声道,“得罪了,”一把将昭月抱起,轻轻放在床榻上。
“啪,啪……”伏夷慢悠悠地,一步一踱一击掌,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哎哟,哟,哟……”
“公主,把药喝了吧。”星河故意提高了声量,将伏夷那刺耳的声音打断。
星河不知为何向来对公主尊敬有加的伏夷殿下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倒是虞瑾,经昨晚一事,星河对其大有改观。
昨晚昭月晕倒之后,伏夷便将昭月连同虞瑾一起送回了公主府。待伏夷走后,有侍从来找他,言道昭月全身冰冷,十分不正常,不似单纯的醉酒。得知虞瑾有医名在外,于是前来求助。
虞瑾一探才知,原来昭月中毒了。
难怪伏夷放心将他留在公主府——他是吃定了自己不会弃昭月于不顾。
“神憔悴”之毒,药引难寻,解药配置所需时间长。而这次,下毒之人万不会拿出解药——那无异于跟世人宣告他是弑姐之人。
好在虞瑾到底不负医名。昭月按时服药,也能暂缓毒性,行动自理不成问题。
昭月服了药,精神稍好一些。她看了一眼虞瑾,似有担忧之色。伏夷远远地站着,并未靠近。
或许是心中有愧?
转念,昭月又觉得这种想法很好笑。若他真的心中有愧,早在昨日自己误饮毒酒之后,就该交出解药了。
“姐夫,”伏夷将尾音拖的很长。他走近,凑到虞瑾面前,看看他。转头又看着昭月,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似乎从进门开始,他的嘴角便未曾落下过。
昭月不知他又动什么心思,想要开口。
“嘘,”伏夷坐在卧榻之上,做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姐夫,我有话跟我阿姊说,你,退下吧。”
虞瑾看向昭月,昭月示意无碍。
虞瑾出去之后,伏夷搬了凳子,坐在床边。他抓住昭月的手,昭月挣扎却无法。
“我的好阿姊,我已经按你的要求,放了虞瑾。可是我何时才能拿到阴翥骨?我想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
此刻伏夷的声音和笑意,在昭月眼中,恰似那索命的厉鬼。
她的弟弟,是何时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呢?
昭月深吸一口气。刚喝下的药已经发挥了效用,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父王怎样了?”
伏夷不动声色。
“请代我向父王问好。算起来,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虽然父王事忙,但是想来在婚礼之上,他会亲自来,与六界的贵客们一起给我送上祝福。届时,我和虞瑾一双璧人,必是这天界的一桩佳话。可若我的夫婿是一个只能坐轮椅的残疾,不光是我,就连父亲,恐怕也会被人议论。”昭月的声音微弱而温柔,可在伏夷听来,却字字句句是威胁。
“若是父亲没来,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可众人却不一定会。父王平时最为爱重你,宾客难保不会询问。不过届时我必不会让你烦忧,我会和大家解释。父王对我和虞瑾的婚事早就认可,不出席主要是是精神不济,亦怕扫了大家的兴而已。我自会跟大家解释清楚,父亲未到,自然和你,”昭月顿了顿,“毫无关系。”
天帝久不露面,天界众臣早已生疑。昭月早就听说,祖母和长姐很担心父王,却总是没办法见面。这其中,要是说没有伏夷从中作梗,昭月是不信的。而在伏夷大计得逞之前,父王的“消失”恐怕是他最大的危机。
“阿姊所言极是。”伏夷依旧笑着,“还是阿姊想的周到。那我便静待佳音了。只是我要提醒阿姊,你喝下去的这壶酒,若七日之内不‘解酒’,便会永远沉醉。所以,为了阿姊着想,我把婚期定在了三天之后,并且还送了你一份大礼。希望阿姊兑现承诺,不要再让我失望!”
昭月看着伏夷,眼前浮现的却是小时候的伏夷——那时候,小小的他是那么的善良温柔。那时候,她盼望弟弟能够坚强勇敢。却不料如今,他竟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伏夷头也不回走出了昭月寝殿。
走了好远,他突然回头。
虞瑾站在昭月寝殿门后,正好也在看着他。
他站在那里,像是一棵松树,挺拔高挑,神采奕奕,似乎并未因这些变故而受到打击。
两人就这样看着彼此,视线在空中相撞,伏夷感到强烈的压迫感。伏夷的内心再次生出那样的想法:这样的人,若不能为己所用,便是万万留不得了。
虞瑾却对他点点头,笑了笑,像从前每次那样,像初次见面那样,不卑不亢,不疾不徐。
如沐春风,这是伏夷能想到的词。
转念,他也愤怒,自己为何不能真正的讨厌虞瑾——自己明明对他那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