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瑾目送伏夷离开,转身进了房间。侍女已经先一步进去,查看昭月情况。看见虞瑾,昭月也未曾说话,只对他笑了笑。她需要休息,而此刻她的脑海里却一刻不得停歇。
三天,三天,她一定要在这三天里想出解决办法。她绝对不会交出阴翥骨,虞瑾也不会。而她也不能死,除非和这世界一起。
虞瑾确认昭月有所缓解,便退下了。他想要竭尽全力在这三日研制出足够多的解药。婚礼当日便是他离开之时,在他回来之前,她至少要活着。
大家都要活着。他要活着回来,楝楝要平安过一生,昭月也要活着去追寻她所爱的自由。
这世上所有的生之渴望都应该得到尊重。
虞瑾大踏步的走出去,阳光灼人,可阳光也温暖。
公主府的侍从们来往匆匆,都在忙着三日后的婚礼。本来府上并无多少人,可自从昭月从梧州归来,伏夷便以养病看护为名,增加了许多侍从。从前人少,大部分事宜都是昭月亲自处理,一些事情也让贴身侍女星河去办。如今昭月生病,这府上竟也不乱,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进行。可见昭月此人,虽为人和善,却并不是好欺之人。
突然听到有人来报,说贵客到访。
虞瑾停下脚步,看向昭月房间,须臾转身往回走。
星河正好从房间出来。
她面露难色,看向虞瑾,“璋明长公主来访,可是公主……”
虞瑾知道,昭月现在无法见客,又不好让人知道她此刻状况。
“不如我去见长公主,你留在这里照看。”虞瑾道。
这一夜,变故斗生,虞瑾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昭月的勇敢和正义,让他无法再将自己与昭月之间的关系,仅仅归于男人与女人——这世上,但凡涉及男女,落到旁人眼中,便只剩两种关系:有关系,和没关系。
他们不仅是男与女,他们是共赴患难的朋友,是并肩作战的战士,正为了同一个理想而奋斗。
这场婚礼无关风月,只有“计策”,实为正义,确有真心:他们为六界的公心,和为爱人的私心,怎么不能算是真心?
真心付出,就该勠力同心,才能心想事成。
如今,他的身份是昭月公主的未婚夫婿,接待客人的事情由他来做,再合适不过了。
星河看了看虞瑾。
从昨夜到今早,虽然时间不长,星河已经对这个叫虞瑾的人,渐渐生出了一些信任:或许此人与公主并非良配,但是他绝对不会对公主不利。
如今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虞瑾从内殿出来之时,璋明公主一行人已经入了前厅。公主只带了两人,一侍女,一护卫。
璋明公主站在前厅,隔着花窗,似是在看公主府的花园。她身量高挑,站立似松,挺拔高昂。听到脚步声,一回头便看到了虞瑾。
虞瑾自是也第一次见到了璋明公主。
比起昭月公主的娇美,璋明的眉眼之中更多了些英气。她站在那里不说话时,自有一股威严。
虞瑾依制行礼。
璋明公主笑道,“果然一表人才,昭月妹妹好眼力。”她身边的侍女忍不住掩嘴笑,“难怪连公主您也等不及了,要先来看看。”
璋明公主回头瞪她一眼,却并未生气。她又看了看那侍卫一眼,只见那人低着头,一声不吭。
“既然主人家来了,你们就都下去吧。”璋明让侍从们都下去,又对虞瑾道,“我知道昭月妹妹的小花园最是精致,不如我们去那里聊聊,祖母还有话让我捎带。”
虞瑾依言,便在前带路。
昭月一直自己打理花园,甚少让其他人插手,所以若无允许,一般不会有人进入。相比起前厅,那里确实是更为隐蔽,更好说话的地方。
一行四人往内厅走。即便是伏夷指派的侍从,也畏惧璋明三分,不敢上前。虞瑾心道,这璋明看起来随和善良,却不怒自威,确实是不负盛名。如此看来,天界不乏人才出众之人,却不料竟是伏夷此类当道。
小花园一片绿色,并无奇花异草,只余青草芳香。虞瑾几次经过,却未曾细看。此时才发现,这花园竟与天界他处花园不同,花树皆是亲手培育。
院中小溪流水潺潺,一处亭子置于高处。站在此处,周围皆可入眼,实为密谈佳处。
“昭月真乃妙人。置于此处佳境,难怪人美心善。”璋明笑着看向虞瑾,“只是我这妹子,为何不出门相见?”
“昭月公主昨夜饮酒醉倒,至今未醒。”虞瑾拱手行礼,“实在是抱歉。”
“那倒也不妨,倒是正好。”璋明笑着,面上便多了几分温柔之意。“我此行来,只不过是为引见,王叔?”
昭月看向那护卫。
护卫取下斗篷,虞瑾这才认出,原来是贺儇王殿下。
璋明看了看二人,朝那侍女示意,“不如我们去逛园子?”侍女提起裙子,便撒欢儿似的跑开了。
“公主府外已经被伏夷亲兵围了,府内也便是眼线,我实在无法。有些事必须亲自跟你交待。”贺儇道。
才过了一夜,贺儇似乎老了许多,看起来神思忧虑。
“璋明公主?”虞瑾看着园中赏花两人,问道。
“无妨。其实,我从栖心崖回来,就是因为璋明的来信。原本,我们以为可以阻止皇兄,可事到如今,才发现,这惊天谋计背后推动最为积极之人,竟是伏夷。”贺儇看向虞瑾,“你可知三日之后便要成婚?”
虞瑾点点头。
“那你可知,你师父秦囊,如今正在伏夷府上做客?”
虞瑾的心猛地一沉,“那我师尊?”
“据说他们派人围了氓山,说必邀请师尊上天,参加你的婚礼。后来你师父秦囊竟然回来了,这才替氓山解了围。”贺儇的叙述很平静,但是虞瑾知道,这平静背后的残酷。
“伏夷此番是誓不罢休啊。”虞瑾道。
“奇怪的是,这四极八柱阵的阴翥骨据说是在氓山,他此行却并未相逼。”贺儇道。
虞瑾沉默,他已然猜到,或许伏夷已经知道,自己身负阴翥骨。原本关于这仙蚩的记载便不是秘密,他能知晓也不难。
“今日有传言,说凌波已拿下西华山,封拓拓在南海鏖战,南海已然颓势。西海贺家也加入战局,去了灵岛,也就是如今的归岛。”贺儇转身,看着这一片绿色。这是人间常色,亦是平和之色,此刻却这般难得。
“姑射山如何了?”虞瑾问到。
姑射山三个字触动了贺儇努力想要埋藏的心事。
“姑射山目前安稳,是因为尔朱沧阳已在天牢,且伏夷无暇它顾。恐怕下一个目标便是它了。”贺儇道,“若不是天上之事未解,我便要回去亲眼一看。”
“魔王慕云实现在何处?”虞瑾又问。
“据说,她在天牢如鱼得水。”贺儇答道。这倒是出乎虞瑾意料。
“三日之后,婚礼完成。我便会趁乱寻机出府去往天牢。若我们将伏夷之计公布于众,将所有人解救放出,再摧毁天牢及灵池,这四极八柱阵自然便能破了。”虞瑾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届时,或需王殿下配合。伏夷必定防范严明,况且,我总觉得,我与昭月成婚,并非他放我走的唯一原因。”
“虽不知他是何目的,但是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会在外接应,你我一并去天牢。璋明虽不能明面上支持,但是她的人护送你离开应该不成问题。”贺儇道,“此计九死一生,若失败,你我皆是万劫不复。”
虞瑾知道,贺儇是想提醒他,会不会后悔。他早已没有退路。或许,只有誓死一拼,解了四极八柱阵之危局,才能解救素问仙人,也才能解救众人的命运。
“素问仙人如何了?”虞瑾问道。
“仙人如今被单独关押,我和璋明也曾想营救。但是却总是得了消息赶过去便扑了空。他们是吃一堑长一智,每日都更换关押地点。不过好在她还活着。不好的消息是,若南海和姑射山久攻不下,伏夷或许会在素问仙人身上做文章。若是攻下了,在伏夷看来,便也失去了活着的价值。我听闻,天帝意欲对其问罪行刑,也就看这几天的形势了。他们这么做,有可能只是威慑灵岛和南海,但是你也知道伏夷,性情乖戾,说不准哪天就来真的。况且,素问仙人的身体……”
虞瑾听完,久久未语。
形势比想象的更为严峻。
再被圈禁的这几天里,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何他不得不被卷入这场斗争之中?这天上地下千千万神仙鬼神,这么多年来,他不信没有一人发现天帝和伏夷所图之事实乃大逆之行,以至于他们现在大计即成,一触即发。
又或许,他阴差阳错得成仙蚩是因,而他得知伏夷残忍计划又不能假装不知便是果。他的确是天选之人,以己之身度世人。面对天帝的苦心孤诣,伏夷的精心布局,这一场仗力量悬殊。
可是虞瑾不信命。
他想要问上天借命,借这世间无辜生灵之命。
就如同他年少流落街头之时,父亲虞培风为他续命;他在氓山命丧之时,师尊高叶鸾为保性命,舍阴翥骨借命;万蜃楼之上,素楝的出现,为他借得光明,识遍万物,也因而体会这世上的一切美好。
为何是他虞瑾?
因为这世上有他需要守护之人。有他愿意以生命交换之人。
虞瑾听着贺儇的话,耳清目明。他完全明白他面对的是什么。
他愿意一试。
“要将四极八柱阵彻底摧毁,如今世间唯有你一人有此力量。虽不知为何伏夷放了你,但绝不会仅仅是因为你娶了昭月,事情万不会这般简单。你自己要处处小心。”贺儇道。
贺儇说的是实话。要不是昭月挡下那毒酒。
虞瑾不敢想。
“若此行我有差池,还请贺儇王殿下对公主多加照拂。”虞瑾道。
他若身死,便再无法兑现诺言。或许贺儇和璋明能成全昭月自由的梦想。
“那是自然。还有一事,前次我给你送的信,就是素楝姑娘的信,应该有异。”贺儇终于说出来了,心中也松快了很多。
他本是坦荡之人。如今虞瑾似有坦然赴死之态,他实在不忍心再有何隐瞒。
“我知道。”提到素楝,虞瑾的声音变得温柔,连同内心也变得柔软。
“那你为何……”贺儇问道。
“这世上,原不会有事事如意。人心千里,如雾环云绕。可楝楝信我,如我信自己。我信楝楝,亦是如此。”虞瑾平静的说着这些话,不似在说誓言,就像闲话家常。他看着远处,想象着或许有一天,他和素楝也有一个这样简朴的花园,和两间草房子。一家人简简单单的生活,那便是他的梦想。
“唉……”贺儇叹了叹气,不再说话。
沉默片刻,虞瑾和贺儇将行动的细节又核对了一番。二人拿着小石子在地上勾勾画画,对行动时间和路线,一一斟酌。而后又将可能出问题细细思虑,确保行动万无一失,一击即中。
此二人细语之间,便成了这能让天地为之改变的计划。
“详细的计划只有你我二人知道,璋明也只是借调人手,并不知真正内情。”贺儇道,“若计划不成,你或可逃命,就走吧。”
“到那时候,即便只活一分一秒,你也尽到了责任,于天地无愧,于己心无愧。”贺儇语重心长。
虞瑾闻言笑了笑,这一趟,只有成功,没有失败。若不能彻底摧毁,至少也要让伏夷大伤元气,让阵法暂停施行。即便他虞瑾未曾做到,也要给后人创造条件。他相信天道正义。
相信伏夷的倒行逆施,最终会得到正义的评判和惩罚。
他相信,这天下终究迎来平和祥和。他也相信,楝楝会在这和平之下,一生美满。
“你放心。”虞瑾最后说道,他的目光看向北方。视线被高大的楼阁遮挡。
“你放心,楝楝。”他在心中,朝着姑射山的方向默默念道。
远远地,璋明和侍女还在赏花。
这里并无真正的花朵可赏。
可是此时,虞瑾却似乎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木栀子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