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阿吉斯这家伙只是缺少江湖经验,脑子算不上笨。她将信息梳理一番,也认为海尔吉有可能被关押在希达纳矿场的监狱中。但接下来要怎么做,她却没了主意。
以她的身手,在马卡斯城中藏身绰绰有余,可要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潜入重兵把守的矿场监狱,那委实是痴人说梦了,更别说再想从里边捞出一个人来。
再者说,她的信息来源是一群嗑完药的贱民。这种人哪有什么诚信可言?谁知道那些故事当中,有多少是他们编出来骗斯库玛喝的呢?
更何况,他们还提到,几乎每天都有卫兵将犯人押送进去,还有身份不明的尸体被拖出来,扔到乱坟岗草草掩埋。小女猫通过多日观察,已然确定这并非耸人听闻的谣言。而且她也发现,被关押者多为瑞驰土着,男女老少都有,其中不乏和海尔吉年龄相仿的少女。
万一海尔吉没被关在监狱里,又或者已经罹难,那么她莽撞地钻进去,岂非自投罗网?
思前想后,她得出结论:仅靠自己一人难有作为,需要寻找帮手才行。
于是,小女猫回到了位于东北方的平民区,重新和安东取得了联系。银匠先生对她深夜造访表示欢迎,并且开心地表示,宽厚仁慈的领主大人认可了他的说辞,也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在阿吉斯失踪的大半个月里,他已经和虎人商队谈成了三笔买卖。
而阿吉斯则详细地介绍了领主安排在安东家附近的暗哨,包括位置、人数、换岗规律,以及白天负责跟踪他的便衣间谍之性别、长相等等。小女猫诚恳地请求对方,帮助她再联系卡塞默一次。
安东拒绝了。
不过,在将阿吉斯赶走之前,他提到有一条路,可以绕过有守卫站岗的正门,溜进卡塞默居住的石下要塞。
那便是马卡斯城的亡者之厅。
此地是城中居民的停尸之所,由一条狭长阴冷的山中隧道改建而成,一直由生与死之圣灵阿凯的祭司维鲁鲁斯管理。去年的日暮月下旬,维鲁鲁斯突然宣布亡者之厅闹鬼,随即将其关闭。这么一来,去世的人无法安葬,很多居民都提出抗议。
安东补充说,只有维鲁鲁斯才有亡者之厅两侧大门的钥匙,但他平时基本不会离开石下要塞。因为新年的时候,对他不满的民众把他堵在银血旅店的包房里,打得头破血流。从那时起,这厮就没有在公开场合露过面。
而阿吉斯则提醒安东,自己也没有他家的钥匙,却还是和他愉快地交谈了近两个小时。
小女猫再次回到街上。她决定冒一次险,趁着离天亮还有一点点时间,尽快赶到亡者之厅去。
出乎她的意料,这次潜入行动极其顺利。阿吉斯甚至能感觉到,整个城市南部的巡逻卫兵都变少了。虽然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还是感到有些遗憾:早知如此,就该趁这个机会,去探一探希达纳矿场的。
隧道里温度骤降,这里是死者长眠之所,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要抽走一切活物的生命力。小女猫能感受到空气的流动,却听不到风的声音。她的脚包裹在莫瓦斯的潜行附魔皮靴中,行走时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动静。但此刻,脚步声伴随着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亡者之厅的深处似是一潭无波的死水,等待着愚蠢的猎物踏足其中。阿吉斯的绿眼珠瞪得溜圆,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看穿那如同实质般的黑暗。
她得意于虎人夜视的天赋,从不携带任何能够发光的东西,认为那只会导致自己的行踪暴露。然而,虎人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与猫相似,都是靠调节虹膜,放大瞳孔,以捕捉环境中微弱的光线。
这一招在面对纯粹的黑暗时毫无作用。
理智告诉阿吉斯后退,但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等到小女猫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被墨色的冷风包裹。在这里,前后左右皆是虚无,只有脚下冰凉的石板能帮她勉强稳住心神。
冷风撩拨着她的胡须,挑逗着她的毛发,哼唱着呜呜咽咽、荒腔走板的小调。缥缈的女声若有似无,忽远忽近,时而沙哑,时而兴奋,好像一对密友在闺中窃窃私语。阿吉斯想要折起飞机耳,却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对肌肉的控制。
毫无征兆的,风停了,冰冷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让人感到窒息。女人的说话声也消失了,远方的黑暗中,有几点隐约的红光闪烁。
阿吉斯瑟瑟发抖。她不能确定那转瞬即逝的红光是真的存在,还是自己缺氧后产生的幻觉。她后悔轻信了安东的话,那个可恶的银匠信誓旦旦地保证,闹鬼之类的说法,只不过是维鲁鲁斯敛财的借口而已。
小女猫是见过世面的。她访过吸血鬼王莫瓦斯的巢穴,也探过基尔克瑞斯山脉中的神殿废墟,天际省有没有鬼,她还能不知道吗?
可惜的是,她不仅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就连方向感都失去了。即便能逃,她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原地,任由那一缕调皮的风扫过耳朵尖上的毛。
“有趣的小猫咪,你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闻着钢铁和血肉的气味,难道不害怕吗?让我看看……不,你不是我的姐妹,你从来没有品尝过……人肉的滋味,对吗?”
沙哑的嗓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一只冰凉的手拂过阿吉斯的脸颊。
“事实上,你的到来打扰了我们。我正在和一位久别重逢的姐妹,就一些分歧进行深入的探讨。也许,我们应该暂停片刻,用你的血肉润一润喉咙。你说呢,辛迪妹妹?”
两点慑人的红光刺破黑幕,缓缓地飘到小女猫身边。
“我恐怕又要反对你喽,亲爱的爱欧拉姐姐。这只小猫是我的朋友,好朋友不吃好朋友。”
辛迪的话音刚落,那股束缚着阿吉斯的力量突然消失,小女猫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她花了一段时间弄清楚这两人的关系。
阿吉斯曾经在莫萨尔城见过辛迪,大家合力击杀吸血鬼王莫瓦斯之后,小女猫又帮她偷了乔尔根保管的大衮剃刀碎片。自己脚上的靴子也是那时得到的。
二人之间算是有几分交情,辛迪也在这关键时刻救了阿吉斯一命。
而另一个被称作爱欧拉的女人是瑞驰土着。她的部落曾是迈德纳奇的支持者,在弃誓者失败后被连番清算。彼时的爱欧拉还在襁褓中,被幸存的族人带着东躲西藏。在此期间,他们接受了辛迪村子的救助,暂时定居下来。
瑞驰领一直都是各族混居,普通百姓更在意下一餐能吃到什么,对于人种之类的观念是很淡漠的。村长虽然是诺德人,却也没有排斥瑞驰难民在附近扎营。双方时不时互通有无,甚至还凑成了两对儿情侣。
当时发生的大事件,诸如乌弗瑞克被捕、依格蒙德复辟等等,并未影响到这个深山中的小小村落。诺德人照例耕种放牧,瑞驰人仍旧打渔捕猎。少女爱欧拉常常代表部落交易各类物产,也因此和村民熟络。她喜欢逗弄小孩子,尤其是还在蹒跚学步的小辛迪。
爱欧拉比辛迪年长九岁,她天资聪颖,颇受族人喜爱。在十二岁那年,族长大人——同时也是她的姨妈——请来一位名叫伊德内的法师,向她传授瑞驰人的魔法技艺。而她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短短四年就几乎超越老师的水平。
这段时间里,爱欧拉还从伊德内老师那里学习瑞驰人的传统和信仰,并且了解到十几年前族人们掀起的那场伟大抗争。
“爱欧拉,亲爱的孩子,请你记住,我们没有失败!在所有瑞驰人重获自由之前,我们永不言败!你可以相信这一点,就像你相信自己的剑与魔法那样。愿将来,你能像我一样,投身于这必胜的战役!”
伊德内老师曾送给她一枚戒指,说他年若有志气,便持此信物去马卡斯城投奔一个叫内波斯的人。
爱欧拉曾从族长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此人是狂怒之王迈德纳奇的得力干将,素以勇猛着称。他经常带领一支精锐部队,如嗜血的野兽般,突击敌人防线的脆弱之处。在光复马卡斯城的决战中,又是内波斯拔得先登之功。
人们称他为瑞驰猛虎。
说起来,自己的部落也曾与内波斯配合,斩获颇多。可是他为什么会住在诺德人控制的城市?彼时的爱欧拉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她还以为宁静的生活会继续下去呢。
可惜,这世上终究没有世外桃源。
帝国屈服于先祖神洲的压力,背叛乌弗瑞克,并将其逮捕。失去领袖的诺德民兵残部却继续在乡野流窜,四处搜索弃誓者。辛迪所在的小村庄和爱欧拉的部落都没能幸免,惨遭屠戮。
这是十三年前的事了。时年九岁的辛迪外出放羊,躲过一劫。她一路往南逃走,历经饥饿和拐卖,以及难以言说的屈辱和痛苦,最后加入了里盖尔的强盗团伙。
爱欧拉的母亲拼命保护自己的女儿,被长剑透胸而过,刺穿母亲的利器又扎进女儿的左眼眶。但不知为何,凶手没有补刀。当少女苏醒时,两处定居点都已焚烧殆尽。
爱欧拉收起老师送给她的戒指。尊严和骄傲不允许她像丧家狗般摇尾乞怜。她要带领着自己的队伍,加入瑞驰人争取自由的事业,而不是去向别人讨一份施舍。
起初,她不得不单打独斗,在荒山野岭潜伏数日,孤身袭击落单的敌人。条件艰苦,不容她浪费任何能够提供营养和能量的东西。作为瑞驰土着,爱欧拉并不排斥吃人,而啃噬仇人的筋骨,又堪堪抚慰她那颗无时无刻不被业火煎熬的心。
十年弹指一挥间,爱欧拉早已沉溺在咀嚼同类的快感中。她自己也说不清,娜米拉是在什么时候进入她的意识,又或者,腐朽女士始终是她信仰的一部分?她只知道复仇的理想已经远去,而自己的追随者日渐增多,其中甚至有马卡斯城的居民。正是这些人无意间的闲谈,敲醒了浑浑噩噩的爱欧拉。
她听到了一个几乎已被遗忘的名字——内波斯。
他们说,此人已不再忠于迈德纳奇国王,而是转投银血家族,以求荣华富贵,并且很显然的获得了成功。没有人还记得什么瑞驰领的绝凶虎,现在,他有了一个滑稽的新绰号:大鼻子。
谈论这些事的人当中,有一个风骚的寡妇,据说是银血家族掌舵人的情妇之一。爱欧拉不动声色地讨好这个名叫利斯贝特的女人,从她嘴里获得了更详细的信息。
让声名显赫、权势滔天的大家族保持强盛是一件颇费心力的事情。执行这项任务的人往往需要高明的政治手腕,以及某种释放压力的渠道。银血家族的托纳尔先生最中意的,便是追求美貌的妇人,尤其是为人妻者。丈夫甘那在世时,利斯贝特常常偎依在情夫怀中,听他吹嘘自己如何将桀骜的猎物驯服。
最令托纳尔得意的战绩,除了利斯贝特本人之外,还有四人:兽人兄妹穆鲁什和乌尔佐加、狂怒之王迈德纳奇以及瑞驰猛虎内波斯。而这四人中,他最常提到的就是内波斯。盖因二人志趣相投,都喜欢收集女人。所不同的是,银血家族的掌舵人更迷恋暗中偷情的刺激感,内波斯却偏爱控制对方带来的成就感。
这个老不修如同一只狡猾残忍的寒霜蜘蛛,不断喷吐着名为谎言和伪证的粘腻蛛丝,编织成一张构陷之网。那些不小心坠入其中的可怜女孩,只能绝望地任由那肮脏的爪子在自己身上游走,直到被腥臭的巨颚刺穿防线,榨干美味的汁液。
利斯贝特言之凿凿,说自从丈夫去世之后,托纳尔渐渐对她失去兴趣,还曾用她交换内波斯的某个小情人。而那个被换的女孩子,据说就是为了给入狱的父亲谋减刑,才不得不委身于一个糟老头子。
爱欧拉狠狠地捏住口袋中的戒指。她不敢相信,曾被人们交口称赞的英雄,竟然会堕落到如此地步。
这倒不是说,她对内波斯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人嘛,面对生存的压力和享乐的诱惑,没把持住,多正常的事啊?她背负着破家灭族的大恨,不也照样逍遥了十年吗?三千六百多天呐,要说没找到一点儿复仇的机会,谁信啊?三十多岁的人了,又何必骗自己呢?
只是再油滑市侩的人,内心深处也有独属于自己的执着,如龙之逆鳞,触之者杀。
爱欧拉的执着,便是伊德内老师。
老师不会看错人,内波斯既然是老师推崇的人,那他就不能是个老色批!
她决定,要亲自到马卡斯城去,会一会这个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