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棯安那句“大鱼”,不过是玩笑之意。
毕竟他从不相信随着顾童而来的顾家随众中,有什么重要人物。
哪知他一语成谶,没过两日,褚平就顺藤摸瓜摸到了一个堪称“大鱼”的地网之人,便是天罗口中那个持鞭女子。
为此宋子殷无语凝噎。
他觉得褚平的运气好到离谱。
就算办法得当,但也不该这么快。那个持鞭女子,宋子殷估摸着再早也得十天半个月,哪知道她不死心,想要再次对天罗下手,正好被褚平瓮中捉鳖。
不过令宋子殷意外的是,这位玄网,是柳琳琅的贴身婢女-阿喜。
宋子殷收到消息后,微微思索一瞬,开口道:“地网中有个玄网,叫阿喜,你可认得?”
书房内只有两个人,他问的人不言而喻。
顾怜笔下一顿,再抬头时已经是满脸茫然:“阿喜,这是谁?”
他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没有印象,或许是地网自己提拨的吧。”
他言语认真,让宋子殷看不出端倪。
顾怜察觉到宋子殷目光严肃,连忙道:“若是两年前,玄字以上的地网之人,我确实都认识,但我已经‘死了’两年了,地网更新换代,有很多都是地网提拔出来的新人,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
这个解释还算合情合理,宋子殷瞧了顾怜,没再说什么。
殊不知顾怜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阿喜为什么会在这里?
天知道宋子殷说出这个名字时,顾怜用了多大的气力才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惊愕,这才没有在宋子殷面前失态。
可阿喜的名字,却萦绕在顾怜耳畔,让顾怜久久无法平静。
他已经猜到,或许刺杀天罗,是阿喜下的命令。
可这个时候,阿喜为什么会出现在嘉阳,做出这个堪称莽撞的刺杀?
顾怜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好像自从顾询死后,有些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计划,让顾怜无法预料。
这种无法控制的走向,让顾怜第一次生出来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他甚至已经开始惧怕从宋子殷嘴中说出的消息,甚至仅仅是个名字,都能让顾怜寒蝉若噤,草木皆兵。
他开始强行在宋子殷面前控制本能的情绪,好让宋子殷不再探究和追问。
但顾怜没想到,正是他的一念之差,却导致了不可挽回的悲剧,此乃后话不提。
褚平并没有立刻抓人。
他在等,等阿喜背后其他人的出现。
此时药庐东处的院落,随着院门一声轻响,阿喜拎着药箱走了回来。
她脚步轻盈,笑嘻嘻道:“小姐,我回来了,我今日特地向厨房要了些饴糖,一口汤药一口糖,一点也不苦哦~”
院内周嘉正在陪着琳琅散步,聊着些闲情逸事。
听到阿喜的声音,琳琅的眉头顿时舒展开,笑道:“这多嘴的丫头,我不过是随口抱怨了一句药苦,倒叫她记在了心上。”
周嘉尴尬一笑,她刚刚知道阿喜的身份,此时心情很是复杂,对于琳琅的话,她只能干巴巴道:“这说明阿喜把柳姐姐你放在心上呢。”
说着小心翼翼挽着柳琳琅的手臂,将人搀扶到院中的石桌旁。
阿喜早就摆好了碗勺,看到周嘉过来连忙行了一礼,随后将桌上的糕点放到周嘉面前,笑嘻嘻道:“周小姐,这是我家乡的糕点,叫云片糕,软糯香甜,十分美味。这些日子多亏您陪着我们小姐说话,我们小姐才这么开心,我嘴笨,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会做些糕点,还请周小姐不要嫌弃才好。”
她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可亲。
周嘉道了谢,捻起一片糕点尝了起来。
她心中暗暗道:“谁能想到面前这个笑得天真可爱的女子,居然是地网杀手。”
周嘉不禁暗暗佩服她的演技。
阿喜见周嘉吃得欢快,不免放下心来。
她一边替小姐斟着汤药,一边笑着道:“小姐你可不知道,昨夜我做了一个很奇怪很奇怪的梦,可把我吓惨了……”
她表情夸张,让周嘉也忍不住起了好奇心。
琳琅瞪了她一眼:“你少逗我开心,什么梦能把你这胆大的丫头吓到?莫不是梦到了阴曹地府?”
阿喜摇了摇头,心有余悸道:“比那还可怕,我昨夜梦到一颗树上长了两个大果子,水灵灵的,看着就好吃。我正想着摘下来给小姐你吃呢,结果那两个大果子忽然掉了下来,掉到地上变成了两个胖娃娃,嘴里齐齐喊着‘阿喜阿喜’……”
琳琅摸着已经显怀的肚子,笑得一脸温柔。
阿喜接着道:“我一看这两个胖娃娃和小姐你生得一模一样,高兴坏了,就去抱他们。结果那棵树开始哗啦啦掉叶子,叶子也变成了胖娃娃,追着我喊‘阿喜阿喜’,吓得我立刻就醒了过来。”
阿喜心有余悸。
小主子有两个就够了,再多她可忙不过来。
琳琅嗔怪瞪了她一眼:“你看你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要娃娃了。”
阿喜年纪也不小了,等孩子生下来,她身体好些,她一定阿喜找个好人家,将阿喜风风光光嫁出去,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琳琅已经开始思索哪家人家合适,一时没注意阿喜递过来的汤药,两厢碰撞,汤药顿时泼到了琳琅身上。
好在琳琅反应迅速,伸手挡了挡,这才没殃及肚中的孩子。
阿喜脸都吓白了:“小姐……”
她泫然欲泣,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琳琅一直拿阿喜当妹妹瞧,见状连忙道:“没事的,没伤到孩子,况且药也不是很烫,一点也不疼。”
说着撩起衣袖。
被汤药泼到的手臂已经发红,惹得阿喜又是一阵抽泣。
琳琅倒不是很在意,这点小伤,过几日就痊愈了,只不过是她皮肤白皙,这才显得有些严重。
为了不让阿喜这丫头哭出来,琳琅连忙起身道:“周妹妹,我需要去换身衣服,劳烦你稍等片刻。”
发生这种事情,周嘉现在走也不合适,只能点头道:“没事的柳姐姐,你快去换衣服吧,我等你。”
琳琅点了点头,这才带着眼含泪珠的阿喜进了房间。
“我暴露了……”
阿喜一边替小姐卸下湿漉漉的衣衫,一边道:“嘉阳派派了很多人在院中埋伏……”
琳琅一惊,正想说些什么,阿喜却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说话,随后极其自然伺候琳琅穿上干净的衣衫。
琳琅面色发白,低声道:“跑,我给你银子,你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这是唯一的办法。
阿喜没有说话,她盯着小姐已经显怀的肚中,良久才道:“我跑不了了,我一动,嘉阳派也会动,到时候说不定会把你牵扯进来。”
那时就得不偿失了。
琳琅面容坚毅,再不见院中的温柔,只剩下满脸的决绝:“我不怕,你走,快走!”
说着就要推搡着阿喜出去。
阿喜脚下没有动半分,她伸手替琳琅系好腰间的带子。
阿喜压低声音:“你肚中的孩子,是我们最后的依仗,我死了微不足道,但是这两个孩子,你必须平平安安生下来,养大成人。”
她的话让琳琅想起什么,也不再逼着阿喜离开。
只是发红的眼圈还是暴露出琳琅此刻的心情。
“不许哭!”
阿喜低声斥道:“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或许会死,或许会被抓,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来问你。”
阿喜紧紧攥着琳琅的手腕,低声道:“你听好了,你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把一切推到顾护法身上。若是想不出说辞,你哭也好,晕也罢,总之不能透露出你我早就相识的事情。”
她伸手摸了摸琳琅的腹部,感受到两个小生命强有力的动静,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这是顾家最后的血脉,有顾庄主在,嘉阳派不会太为难你。”
只要能保住琳琅,那她就算死也无憾了。
琳琅自知无力挽回,只能擦掉脸上的泪珠,强撑着笑意走出房门,坐下来有说有笑同周嘉闲聊。
一直到临走前,周嘉都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她有点怀疑平叔是不是搞错了?
但这话周嘉可不敢说出口,只能乖乖听从平叔的安排,时不时来药庐充当监视者的角色,以探阿喜深浅。
当然,阿喜自此沉寂下来,让周嘉什么收获都没有,此乃后话不谈。
而宋子殷对于褚平所做的一切,都装作没看到。
既然顾怜不认识这些人,那褚平想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宋子殷也不想再管。
顾怜并不知道褚平的计划,他如往常一样来往于药庐。
“顾公子,快下雨了,我回药庐取把伞。”
白蒿吐出嘴中扑面而来的尘土,瞧着这漫天狂风和尘土,暗暗道,这鬼天气,莫不是要下大雨?
这可不行。
从药庐回到院中得一段时间呢。
他身强体壮倒是不怕,但顾公子瞧着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白蒿又不敢说出不回院中这种话,只能寄希望老天爷,让他们能够顺顺利利回到药庐。
顾怜可有可无“嗯”了一声。
漫天的黄沙卷着枯叶旋转零落,顾怜静静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光景,他深深吸了口气,享受着这难得自由的闲暇时刻。
一个人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个穿着嘉阳派小厮服饰的仆从,正佝偻着身子急匆匆走到药庐的侧门,对着门口的守卫点头哈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看着那个人有些熟悉的面孔,顾怜心中一震。
他记得,当初虽然在药庐内匆匆一瞥,但这个人,当时身着的,是顾家的服饰。
再眯着眼仔细瞧了瞧,顾怜顿时愕然,他记起来了,这个人,叫闫东,是地网之人,曾经在他身边伺候过一段时间。
顾怜的脚步不由自主动了动。
若非顾及宋子殷在暗中放了人,顾怜恐怕会忍不住上前去。
虽然脚步未动,但顾怜的眼神,却仍然不由自主落在了闫东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描述心中的感觉,以至于完全忽略了闫东佝偻的身躯和唯唯诺诺的气质。
只需要一句话,一句话……
顾怜情不自禁跨出一步。
然而,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也许是观察太久,顾怜逐渐冷静下来,特别是随着闫东与药庐守卫发生推搡,手腕上露出的伤口让顾怜硬生生止住了想要靠近的步伐。
他认出来了。
闫东手腕上那一圈细密的血孔,是嘉阳派地牢的镣铐所致。
那种镣铐,褚平曾经拎出来吓唬他,描述得事无巨细,是以顾怜十分清楚。
那圈血孔,犹如一把铁锤,砸得顾怜头昏脑胀,差点支撑不住。
他已经猜到,以宋子殷和褚平的本事,能让闫东光明正大出现在这里,说明闫东早已背叛地网,做了嘉阳派的走狗。
可越是气愤,顾怜脑中却是越发清晰。
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书房门外,隐隐听到褚平和宋子殷在书房争执,似乎提到了“地网”“鱼饵”之类的字词。
顾怜顿时恍然大悟。
饵料?
顾怜冷笑一声。
看着闫东低声下气从药庐求来伤药,弯着腰打算离开时,顾怜眼中掠过一抹杀意。
他快速几步下了台阶,与正低头离开的闫东撞了个正着,手中的药箱叮当晃了晃,险些飞了出去。
顾怜没错过闫东眼中的惊悚与恐惧。
看来,他早就认出了自己。
顾怜心中越发冷漠,他早就知道宋子殷留他另有用处,原来是为了帮贺棠清剿他的天罗地网,更是要借此杀掉所有与他亲近之人。
顾怜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他装作毫不认识的模样,抱着劫后余生的药箱满脸惊慌,随后动了动手腕,满脸愁苦道:“我手受伤了,药箱太重,我拎不动,劳烦小哥送我回宋掌门院中。”
他堪称命令式的话让闫东愣了愣。
顾怜紧接着又道:“这样吧,你送我回去,你撞伤我的事情,我可以不告诉宋掌门和褚掌门,怎么样?”
说罢一脸疼痛动了动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