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今天死了,或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局外人?今天怎么有雅兴跟我谈论哲学经典?”
宋惊风坐在餐桌的对面发出声音时,我才发现我在不知觉中把心里想了一天的话念叨了出来。
我在不长的人生中冒过许多次偶然的险,目前看来,和宋惊风偶然结婚这个险,起码是安全落地了。
这半年的相处下来,我发现他在解决身体需求之外,也能解决精神上的一些需求。
“不,后天姑妈下葬,我明天启程回老家,这几天晚饭你自己解决。”
我说。
我口味刁钻,多数时间自己做饭。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偶然的某天下午,他正好在我吃饭时坐在餐桌对面,桌上又正好多了一双筷子,他就理所当然加入了我的用餐,并延续至此。
烹饪也算我的乐趣之一,一个厨师总是喜欢看到自己的食物被人吃光,我便默许了他如此恬不知耻的行为。
所以他的脸皮也就越来越厚,现在不过让他自己解决几天晚餐,他反倒抱怨起来了:
“你老家在边境吧,什么姑妈这么亲,值得我们沈大人千里跑一趟?”
我倒也是早就习惯了他的厚脸皮和贱嘴皮,漫不经心答:“从出生那晚开始,带我到四岁半的姑妈。”
他闭了嘴,剩下的时间都在专心吃他的饭。
我订了很早的机票,天不亮醒来时,他不在枕边。
客厅的灯亮着,他偶有在工作日也通宵玩主机游戏的嫌疑,我没太在意。
可准备出发时,他穿着黑色大衣,手边一个行李箱,似乎在等我。
我本以为他要去哪里出差,任由他径直上了我打的车,直到同坐在一个候机口,我才后知后觉。
“你要和我去奔丧?”
他坐在我旁边,捣鼓着手机上的炉石传说,闷闷的点头。
我懒得问为什么,他这人做事很随性,也许就是上班累了,这样有理由跟老板请假,所以摸鱼两天。
“你有十八九年没回去了吧,那些亲戚还记得?”
快要排队时,他收起手机问我。
“不记得,但是姑父记得就行,他说姑妈死前经常提起我。”
我余光看了看他的机票,在我后一排。
他哦了一声。
昨夜睡得不好,我十分疲惫,上飞机后我要了一杯酒,喝完就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靠在宋惊风肩膀,他不知何时与我边上的老爷子换了位置。
两个半小时的飞机,三个小时的高铁,再加六个小时的火车,在镇上的小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们参加了姑妈的葬礼。
很简单的葬礼,从仪式到出殡,再到依照遗嘱把骨灰撒到江里,全程只花了四小时。
假如姑父的妈妈没有跑来说骨灰应该埋在祖坟不该洒江里,惹得姑父与她吵闹一番的话,整个流程可能只需要两小时。
我们没有停留,十几年的时间将我的一切都从这个边疆小镇洗去,我在这里没有任何可以指给他看,然后诉说回忆的事物。
亲戚中除了姑父无人认得出我来,我几个鬼火少年的亲侄辈,还骑着电车对我吹口哨,被宋惊风呵斥几句才呼啸而去。
回城的大巴很颠簸,我看着窗外灰突突的镇子,那些破旧的建筑被黄昏染上一层西部电影的昏黄滤镜,我突然有一种在回忆胶卷中穿行的失真感。
“你姑妈真可怜,谨小慎微了五年,只是松懈五分钟就出了事,这换谁来,谁都接受不了。”
在出殡时那些亲戚对姑妈的家事评头论足,他难免听到一二。
但对于姑妈这个人的评价,亲戚几乎一边倒的认为她太极端,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何必要杀人。
杀的还是她老公的母亲。
所以我很惊讶宋惊风会对姑妈有如此一针见血的同情心。
我们围绕姑妈的事情攀谈起来,我为他补全了这个故事。
十几年前,姑妈好不容易生了个女孩,姑父的妈妈来照顾月子和小孩,那时我也在场,简直一塌糊涂。
老婆子就姑父一个儿子,爱孙女爱得紧,怎么个爱得紧法?
天天抱着孩子心肝肝宝贝贝的不放手,睡着了放自己被窝里搂着,姑妈看孩子哭想抱着哄一下,她从厨房一个滑铲过来抢走,并说〔你去休息〕。
她大包大揽,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嘱咐几句,真正做事时,又什么都做不明白。
姑妈想吃肉汤,老婆子不会做,也不愿去学,就说小米粥好啊,她那的人坐月子都吃小米粥,逼着姑妈一天三顿,硬生生喝了一个月。
姑妈为了孩子花了大价钱给房子装了水暖和空调,冬日里屋内常温30度,本来可以舒适安稳的过冬。
老婆子不考虑其他,听村妇说在外冻得手脚僵了,就把孩子偷偷往死里捂,捂出了一身一脸的红疹加高烧。
医生让洗澡,老婆子说不能洗,让擦护肤油,她也说不能擦,孩子鼻子堵得鼻屎块块呼吸不了,她也说不能行。
厉害。
姑妈十月怀胎剖的肚子,老婆子无痛当了妈。
关键外人一说都说老婆子善啊,女娃也不嫌弃,天天抱着孩子疼,姑妈享福了。
我看到姑妈出院第三天,第一次抱到孩子,先是笑而后是哭。
因为宝宝表面看着还行,实际脏得不成样子,打开衣服全身红斑,屁股和腋下全是烂的,一碰就哭。
姑妈抹抹眼泪让我打水,我去了,打回来帮姑妈一起给宝宝清理,姑妈明明很细致温柔,宝宝的哼唧也逐渐停止。
就在这亲密的母子时间,我们三人都很享受。老婆子突然冲进来,在边上急得跺脚,不停说着,冷到她的宝宝了,冷到她的宝宝了。
就这样,还有很多很多细小的事,很多很多密集的话,都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在姑妈身上,让她成为了一只刺猬。
终于,产后重度抑郁的姑妈爆发了,她拿着刀子让老婆子滚。
那时闹得鸡飞狗跳,而我已经离开了姑妈家,辗转在其他亲戚家里了。
后来老婆子终于走了,儿子变为了父亲,小孩长成了丈夫,在姑妈井井有条的安排下,这个小家庭的一切都又合理的运转了起来。
姑妈也尽心尽力栽培出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这五年间,她凡事亲力亲为,把孩子从内到外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从不敢让老婆子再单独碰孩子一下,更不会让老婆子自己带孩子玩。
直至那天下午。
老婆子来家里求了姑父好久好久,说太想带孩子了,就带孩子下楼买个雪糕吃,马上就回来。
碍于夫妻情面,出于对丈夫的尊重,也觉得不能永远这么杯弓蛇影。
姑妈同意了,想着来回就五分钟的事。
就这五分钟,老婆子非抱着不愿意闯红灯的孩子横穿马路,最后出了车祸。
孩子没了,老婆子瘸了,姑妈疯了。
坏人绞尽脑汁,不如蠢人灵机一动。
老婆子住院的时候,姑妈没有去看她一眼,但婆家亲戚都去了。
她逢人就哭,说她对不起儿子儿媳,亲戚都劝她她也是好心办坏事,这都是命。
她听进去了,慢慢口头禅也变成了,我也是好心,这都是命。
出院那天,姑妈和姑父来接她了,她还以为姑妈想开了。
结果姑妈是带着杀猪刀来的。
病床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砍了十三刀,老婆子真是命硬,这都救了回来。
然后姑妈就被强制隔离,送到了精神理疗中心。
直到前几天,姑妈才终于成功自杀。
〔我很后悔,我本来考虑过的,当时我应该忍住,回家后再动手。
十三刀,每一刀都是致命伤,她根本活不到去医院。〕
这就是姑妈留下来的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