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初夏来得比往年早些,当金成寅与柳若蘅抵达岚城的时候,海风已经转暖了。但长洛的宸英殿却弥漫着寒意。
“陛下,江南道今岁春税分文未缴,各矿监也断了消息,如今长洛仓廪骤减,米价渐长,恐民生有变……”范之朋满头大汗地跪伏在地,自吏部换血后,父亲成州刺史替他四处周旋,终于在去年被安排到了户部,在仓部司任职,掌库储、租税、禄粮、仓廪之事。
“严雍这是要造反吗?”元淳晖低沉的声音如闷雷般滚过殿宇,震慑得殿中百官无人敢应。
“陛下息怒,家父不敢!”严佑疾步出列跪俯在地,“只因江南春汛肆虐,致使漕运梗阻,税粮难行,故而耽搁。”
元淳晖怒目而向:“春汛?为何不报?!”
“家父见朝廷忙于渤海军务,不忍给陛下再添烦忧,原想借东海府库先行垫付,不料今岁水患尤甚——”他重重叩首道,“恳请陛下宽限旬日,东海必当如数补缴!”
混账东西!元淳晖怒从心来。
东方顷寒见和帝忍着一口气难以发出,朝严佑道:“严侍郎的意思是,陛下只关心赋税,而不体恤民情?”
“血口喷人!”严佑转到和帝叩拜,“臣绝没有此意!”
顷寒眯起一双眼打量严佑:“若东海当真无力赈灾,更该速报中枢。如今米价腾贵,饿殍将生——这贻误之罪,你东海担得起么?”
殿中空气骤然凝滞,连铜漏滴水的声响都清晰可闻。严佑的官袍后襟透出冷汗的深痕,叩在地上的双手青筋突起。
和帝忽然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龙袍上的五福纹:“东方爱卿倒是提醒了朕。”他抬眼时,眸中寒光如刃,“严佑,你东海府库现存粮秣几何?”
阶下群臣呼吸一滞。难道陛下是要严家即刻开仓平粜?!
严佑袖中密信已被攥成齑粉,面上却愈发恭谨:“回陛下,现存新粮八万石,陈粮二十万石。”
好一个欺君罔上的狗奴才!元淳晖心里骂道,面上却不动声色:“范郎中,二十八万石粮食可解长洛粮荒?”
范之朋叩首:“回陛下,数目倒是足够,可漕运受阻,这粮米怕是……”
和帝将眼神投向一直立在殿角的林堃远:“林卿?”
只见林堃远稳步出列,袍袖翻飞如鹤:“禀陛下,虽漕运梗阻,但海运犹通,臣请二十八万石粮由海船运往安东接补渤海战场,而京畿道的仓廪即可调粮救济长洛。”
“万万不可!”严佑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惊呼道,“林堃远,你好歹也是海州人,二十八万石粮运到安东,那江南父老可要易子而食了呀!”
“呵。”见他眉目间的“忧虑”,林堃远冷凝道,“严侍郎怕久在京中,对江南情况不甚了解。”他手腕轻抖,从袖中拿出一部账册,“据臣所知,江南道仅碧、海两州就存粮百万,这还不算其他豪族义仓。”
这分明是阿耶亲手所毁的账簿!怎在他的手上?!严佑手指掐入掌心,强作镇定道:“林将军此言差矣,去岁漕运册簿分明记载……”
“唉——”和帝突然抬手截断话头,转向缩在一旁的范之朋,“范状元,你到仓部司不久,可记得《大瀛仓律》第一条?”
《大瀛仓律》第一条……范之朋浑身一颤:“禀陛下,《大瀛仓律》第一条……凡谎报仓容逾十万石者……”他偷偷地看了一眼曾经的“座师”,声音渐弱,“斩立决。”
“什么,朕听不见——”和帝张耳。
范之朋无奈,只得大声吼道:“谎报仓容逾十万石者斩立决!”
声音在宸英殿的上空如烟雾般缭绕久久不去。
严佑俯首殿中,三日前,当父亲将账册一页页投进火盆时,对他说:“记住,烧掉的是百万石,留下的是二十八万石,这期间的差额,就是我们严家的未来路。”
“陛下,若江南真有百万仓粮……”严佑将官帽摘下,托在半空,“严佑将永不入仕。”
他的话音还在廊柱盘旋,就听殿外忽传来羽檄疾驰之声。传令兵踉跄扑入,高举染血牒文:“江南道六百里加急!东海节度使严雍遇刺!”
和帝轰然站起,接过牒文上刺目的“东海节度使印”,忽觉严佑方才的惶恐里,藏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松弛——东海节度使遇刺,调粮、赈灾都将被搁置,严雍这一招苦肉计真是狠毒。
“父亲!”严佑忽地膝行数步,官袍拖在金砖地上,“定是刁民因缺粮作乱!求陛下为父亲作主!”
“严侍郎倒是有趣,令尊生死未卜,您这‘孝心’却全在替暴民定罪上。”东方顷寒冷笑一声,执起原本插在左臂中的笏板,转向和帝,“臣斗胆问陛下,是何人袭击使尊,伤势如何,贼人可留下什么证据?”
和帝将急报甩给顷寒:“自己看。”
顷寒扫过文书:“原来如此。”他冲严佑莞尔:“看来江南的米袋子要换个人扛了。”
“不可能?!”严佑一把夺过顷寒手里的急报,迅速扫了一眼,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狠狠地白了一眼东方顷寒后整冠肃立,转向和帝道,“陛下,臣请即刻返回江南平乱。”
平乱?你在朝里,才能掣肘严雍。
林堃远目光微闪,与和帝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执笏躬身道:“陛下明鉴,臣以为此刻江南要的不是虎狼之师,而是能让百姓开仓放粮的旧时父母官。”
“大将军说得在理。”和帝道,“将军心中可有人选?”
林堃远在笏板上叩了三下:“原碧州刺史长孙冶,曾在江南治水数年,民间至今仍传唱一首‘长孙稻’的童谣。”
“长孙大人早在京师颐养天年——”和帝摩挲着龙椅上的扶手:“也罢。即刻起,命长孙冶为江南安抚使,督办赈灾以及钱粮调运之事。”说毕,他突然转向东方顷寒:“东方卿——”
“臣在。”
“自进京来,你一直陪在朕身边,着实有些气闷了。”和帝故作随意道,“现着卿为大瀛度支使,彻查天下仓廪。记住,朕要看见真实的粮食,若遇硕鼠……”他目光掠过严佑僵硬的嘴角,命人抬出一柄尚方宝剑,“朕许你剥皮实草,悬于仓门。”
“臣定不辱使命。”
“严雍竟敢威胁朕!”回到紫兴殿,和帝将手中的青玉珠重重地摔在御案上。
林堃远却慢悠悠地往紫兴殿里的松鹤铜炉里点了一盘青麒髓:“陛下可曾后悔废了严婧璇?”
“拿凤印换苟安,乃是饮鸩止渴,只会给他们更充裕的准备时间。”和帝指着林堃远呈递的地图,“他严氏将粮藏在运河两岸,分明是要伺机而动!”
林堃远把散在地上的青玉珠子捡起,安抚道:“中原兵力不熟水战。陛下当日请长孙大人秘密训练水师,不正是为了防他?”
“他是在试探朕的底线!”
“陛下让顷寒查仓廪,不就是在回应他的试探了?”林堃远着人给和帝上了碗茶降降火,“陛下,国库如今不丰,顷寒这些年暗地里查了不少盐铁茶马,已拟了法子,且等他把这最后一步做完。至于严雍——”他冷笑道,“他这出自唱自演的戏,我们不妨让他唱完?”
和帝本是打开了碗盖,却又心事重重:“东海精兵八万,若联合其他藩镇,确有威胁长洛之力。”
“严雍老谋深算,准备了这么多年,一定会等一个成熟的时机。”林堃远抚摸着香炉上的鹤眼,“臣命人盯着严佑,只要他不离开长洛,严雍不会贸然起兵。”
唉,和帝沉重地呼了一口气,还是放下越窰茶碗:“堃远兄,不瞒你说,顷寒兄这次查粮,朕担心得很呐。”
“危险是肯定的。”林堃远看着烛火下明灭颤动的和帝,忽然笑道,“陛下忘了我们在清缘山遇到野熊的时候,顷寒跑得比箭还快——”
“哈哈哈哈……”和帝终是挤出了几声爽朗的笑声,他声音渐弱,“有时候,朕在想,我们要还是在清缘山里头就好了。”
“别想这些没有用的。”林堃远走到地图旁,“臣现在担心的是渤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