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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流华录 > 第一百零一章 京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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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内外,杀声渐息,唯余秋风呜咽,卷动着浸透泥土的、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气。那气味并非单一,而是混合了人畜鲜血的铁锈味、内脏破裂的腥臊、焚烧草木的焦糊、以及尸体最初腐败时散发的、甜腻而绝望的气息,共同构成了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帷幕,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曾经喊杀震天的战场,此刻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间或传来几声伤马的哀鸣和远方官军清扫战场时冰冷短促的喝令,反而更衬得这寂静深沉可怖。

太守府内,一处临时辟出的静室,仿佛风暴眼中脆弱的安宁。炭盆烧得正旺,驱散着深秋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清雅药香,试图压制那无孔不入的血腥,却也只堪堪营造出一方暂时的、摇摇欲坠的宁和。孙原躺于软榻之上,面色苍白如初雪新覆的纸,唇上几乎不见血色,气息微弱却还算平稳。他身上厚重的绷带再次渗出淡淡的血痕,显是城头强行催谷内力、硬接王瀚那含天道之威的一击,已然伤及根本,震动了五脏气脉。此刻精神稍懈,那排山倒海的疲惫与钻心蚀骨的痛楚便如潮水般阵阵袭来,令他连指尖都难以动弹。

管宁、孙宇、赵空、陆允等人皆在隔壁居室休息。他们几人亦是人人带伤,血污满身,烟尘之色覆面,虽神色间难掩大战后的极致疲惫与劫后余生的空虚,却依旧保持着武将的本能警惕。

孙宇怀抱那柄饮血无数的倚天剑,倚墙而立,闭目调息,试图平复体内因过度运转《流光剑典》而依旧躁动的真气,只是那紧蹙的剑眉与微微颤抖的指尖,显出其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管宁的转魄琴已收回古朴素雅的琴囊,静静置于身侧,他那一身胜雪的白衣上绽开的点点血梅,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目。他神情依旧温润平和,仿佛超然物外,然其眼底深处,那一丝望向窗外晦暗天空的忧色,却泄露了其心绪的不宁。

赵空与陆允则压低了声音交谈着,沙哑地安排着城防值守与伤员安置事宜,每一个名字的报出,都可能伴随着一阵短暂的沉默——那意味着又一条熟悉生命的逝去。

静室之内,光线柔和,却难以完全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李怡萱坐于榻边矮凳上,娥眉深锁,正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湿过的软巾,轻柔地擦拭着孙原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冷汗。她的动作极轻极柔,美眸中盈满了几乎要溢出的心疼与后怕。她本是极美的女子,眉眼如画,自带一股娇柔灵动的气韵,此刻忧心忡忡,更是我见犹怜。

然而,这室内的所有光华,却不由自主地汇聚向窗边那一道素白的身影。

心然静立窗前,她身姿婀娜,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灵秀之气,一身简单的素白衣裙,穿在她身上却胜过最华美的宫装。如瀑般的青丝柔顺地垂落至腰际,光可鉴人,仅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住少许,更衬得颈项修长白皙,宛若天鹅。

她的容颜竟是难以用言语描绘的绝美,并非凡尘俗世的那种艳丽,而是不施半点脂粉、浑然天成的仙姿玉色。肌肤细腻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又似朝霞映雪,通透无瑕。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清澈深邃之中,蕴含着无尽的温柔与悲悯,却又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令人不敢亵渎的疏离与高华。

她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幅最美的水墨丹青,一首空灵缥缈的天外仙音,让这充满药味与血腥气的房间,仿佛化为了瑶台仙境。

李怡萱虽美,在她面前,却仿佛荧烛之于皓月,瞬间失了颜色,逊色太多。

此刻,心然那双能令星辰失色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落在孙原身上,眸光里漾着的,是超越一切的、深不见底的关切与忧心。那目光如此专注,如此温柔,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榻上那人,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下蹙眉,都牵动着她的心弦。

“青羽此次经脉受损之重,远超以往。”林紫夜将煎好的药汁缓缓倒入一只素雅的白瓷碗中,声音清冷如玉磬相击,不带多余情绪,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气脉本就不足,体质偏弱,经脉较常人更为纤细脆弱,加之平日疏于武道锻体,多以韬略心性修为为主,饮食又过于清淡,不重荤腥,缺乏蕴养气血之物。底子已是不足,如同无根之木,此番接连遭受重创,先是于城头耗尽内力,油尽灯枯,后又强提一口气,硬撼天道级高手倾力一击……”

她端药走近榻前,李怡萱连忙轻轻扶起孙原的上身,让他能无力地靠在自己单薄的肩上。林紫夜用小勺将那深褐色、气味扑鼻的药汁一点点喂入孙原口中,继续冷静地陈述,仿佛在分析一株罕见的药材:“渊渟剑意虽沉厚绵长,最善守御化解,然其所能化解者,多为气劲冲击,其所承受的巨力反震,终究需由肉身根本消解。他五脏六腑皆受剧烈震荡,多处关键经脉已有裂痕,内炁散逸。若非……”

她话语微顿,清冷的目光不易察觉地扫了一眼窗边的心然,那一眼中包含了极其复杂的意味,“……若非当时及时得以疏导淤血,护住心头一缕生机不灭,又以金针度穴奇术强行稳住溃散流窜的真气,只怕此刻早已……回天乏术。”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室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更加沉重,压抑得几乎令人喘不过气。

李怡萱忍不住抬起头,美眸中泪光闪烁,看向窗边那抹绝美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与一种自惭形秽般的敬畏:“心然姐姐,今日城头……多谢你。只是……你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等不可思议的境界?”

心然闻言,缓缓转过身来。随着她的动作,如瀑青丝微微晃动,流转着柔和的光泽。她看向李怡萱,目光温柔似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轻轻摇首,并未作答。那姿态并非冷漠,而是觉得此事无关紧要,无需多言。

倒是勉强咽下苦涩药液的孙原,微微喘了口气,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了然与惊叹,代她答道:“怡萱,不必再问。心然姑娘的境界……已非俗世武学所能衡量……”他目光转向心然,带着探询与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慨,“……只怕离那传说中的‘天道’之境,也仅有一步之遥了。甚至……或许已半只脚踏入了那个玄之又玄的领域。”

心然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似是默认,又似是觉得孙原这般在意境界之分有些有趣。她并未言语,只是莲步轻移,走近榻边,微微俯身,伸出纤纤玉手,极其自然地为孙原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她那绝美的脸上绽放出一抹清浅却足以令万物失色的微笑,如同冰莲初绽,温暖而纯净,瞬间驱散了室内因沉重伤势而带来的凝滞气氛。她的关怀,无声无息,却细腻入微,超越一切言语。

李怡萱看得微微一呆,既是惊叹于那非人的修为,更是折服于对方那仙子天成却温柔待人的气度,心中那点比较之心早已消散无形,只剩满满的敬慕。林紫夜喂药的动作也稍稍一顿,清冷的眼底掠过一抹极快的复杂之色,似有钦佩,又似有感慨。

“砰!”

静室的门被人有些粗暴地推开!沉重的木门撞击在墙上,发出突兀的巨响,彻底粉碎了室内脆弱的安宁。

一道身影带着满身的血腥之气,勐地闯了进来,正是郭嘉。

他平日那件用以示人的、飘逸风流的墨色文士袍,此刻已被暗红色的血液、黑色的烟尘以及泥泞玷污得不成样子,紧紧贴在他略显单薄的身躯上,更显其狼狈。他发冠微斜,几缕发丝散乱地贴在额角,沾着不知是血还是汗的湿痕。脸上惯有的那种慵懒玩世不恭、智珠在握的神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几乎是铁青色的凝重与急切,甚至……在那深邃的眼眸最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与难以置信。

他的闯入,如同冰刀割破暖帐,瞬间将那份宁和撕得粉碎。

“青羽”郭嘉甚至来不及向屋内诸女拱手行礼,目光如电,直接锁定榻上气息奄奄的孙原,声音因为极度的急促和某种压抑的情绪而显得有些尖利失真,“左中郎将他……他在城外……筑起了京观!”

“什么?!”

孙原闻言,身体勐地一震,竟似要强行挣扎坐起,却瞬间牵动了体内严重的伤势,顿时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脸色瞬间涌上一阵异样的、病态的潮红,吓得李怡萱花容失色,连忙用力为他抚背顺气,林紫夜也立刻放下药碗,指尖寒光一闪,已捏住了数枚细如牛毛的金针,气息骤冷。

“奉孝……你,你说清楚!”孙原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死死抓住李怡萱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却锐利如濒死挣扎的鹰隼,直射郭嘉,声音颤抖着,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以及一种深切的、几乎是绝望的愤怒,“皇甫嵩……他当真行了如此酷烈之事?!筑了京观?!多大规模?用的是……是首级还是全尸?!”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浸透了刺骨的寒意。

郭嘉重重地喘息了几下,胸膛剧烈起伏,似乎这一路奔来所见所闻,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更冲击了他素来冷静的头脑。他闭了闭眼,仿佛要驱散眼前那地狱般的景象,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沉痛与某种理智分析下的骇然:“规模极大……依嘉目测,恐不下万人……或许更多。就在东门外大道旁,土山已初具雏形……用的……多是首级。层层叠叠,以土夯之……有些面目尚清晰……血腥气冲天,引来了成群的乌鸦,盘旋不去,啼声凄厉……”

“嗡”的一声,孙原只觉得眼前一黑,耳边轰鸣阵阵,险些彻底晕厥过去。他无力地靠在李怡萱肩上,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胸腔撕裂般的痛楚,却远不及心中那骤然升起的、冰冷彻骨的恐惧与滔天愤怒。

京观!竟然是京观!

李怡萱和林紫夜被两人这激烈而恐怖的反应彻底吓住了。她们虽不明“京观”具体为何物,但从孙原和郭嘉那几乎是惊恐欲绝、如闻鬼蜮的神情中,清晰地感受到了某种极致残忍和不祥的气息。李怡萱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问:“原哥……奉孝先生……京观……究竟是什么?你们为何……为何如此……”

心然的目光也从窗外收回,静静投注过来,那双总是平静无波、仿佛能洞悉世情的眸子里,首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丝纯粹的疑问。她久居世外,对这人世间最极致、最疯狂的残酷手段,似乎并未听闻。

孙原闭上双眼,痛苦地仰起头,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翻涌而上的恶心与悲愤强行压下。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沉重如山,浸透着来自历史深处的血腥与寒意:

“京观……又称‘武军’……”他缓缓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看到了史书上那些血淋淋的记载,“是古之战胜者,为了炫耀武功,震慑四方,用战败者的尸体……或者……更多是图简便,将其首级砍下,堆积起来,封土夯实,垒成高冢……其形如山,其状如阙……故称‘京观’。《左传》有载,‘楚庄王克敌,收晋尸筑为京观’……此乃春秋陋习,极其残忍……非仁者所为,非王道所取!”

他顿了顿,积累起一丝力气,声音愈发悲凉:“一则以虐尸为乐,令死者不得安息,魂魄无归,怨气凝结;二则以无数人命堆砌功勋,警示后来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凡我所见史籍所载,行此筑京观者,多为暴戾之君、酷烈之将……其所筑之观,往往怨气冲天,百年不散,所在之地,草木难生……”

李怡萱娇躯勐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嘴,胃里翻江倒海,美眸中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与恐惧。

林紫夜捻着金针的手指也僵在了半空,清冷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对生命被如此轻贱践踏的麻木与悲哀。

而心然,那绝美的容颜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笼罩上了一层深深的悲悯与哀伤。她那双秋水般的眼眸中,仿佛倒映出了城外那尸山血海的惨状,充满了对无数逝去生命的痛惜与对人间残酷的无奈。她缓缓转向窗外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一切阻碍,看到了那座正在垒起的恐怖京观,周身那仙子般的光华似乎都黯淡了几分,被一种沉重的、属于人类的悲怆所笼罩。她那超越一切的温柔,此刻化为了对众生皆苦的深沉哀默。

恐怖、压抑、令人窒息的气氛,如同无形却粘稠的冰潮,瞬间淹没了这间片刻前还萦绕着药香与短暂温馨的静室。窗外,夕阳的余晖早已彻底隐没,浓重的黑暗吞噬了大地,唯有城内零星摇曳的火把,和远方那可能映照着京观施工处的诡异火光,在无边夜色中跳动,仿佛无数冤魂在无声地挣扎哭嚎。

孙原无力地瘫在榻上,目光涣散,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质问郭嘉,质问这冰冷的天道:“皇甫义真……皇甫义真!你……你竟行此桀纣之事……你可知……可知此举非但不能令四方宾服,只会种下更深仇恨,遗祸无穷……你自诩汉室忠臣,却行此……此自毁长城之事……天下……天下士人之心,都要被你……寒透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被一阵更加剧烈的、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的咳嗽声淹没。那痛苦的咳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回荡,一声声,敲打着每一个人冰冷的心扉。

就在这时,郭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脸上的激愤,声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更深沉的无奈与剖析:“孙兄,诸位……皇甫将军此举,固然酷烈……然从其本心及军事而论,恐亦有其不得已之考量。”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孙原身上,“黄巾势大,聚众百万,震荡八州。其势虽暂挫,然其根未除。皇甫将军手握国之重器,所求非一城一池之得失,乃是要从根本上……摧垮黄巾复起之胆气,震慑天下不轨之人心。”

他顿了顿,言语变得愈发清晰冷静,属于谋士的理性逐渐压过了最初的震撼:“杀降,不纳降,筑京观以示威……此虽残暴,然可免去收押数十万降卒之粮草、看管之耗费,更免其日后复叛之风险。以此极端手段,昭告天下:附逆从贼者,绝无生理,唯有……玉石俱焚。此乃……最快、最彻底平定祸乱,最血腥之方式。于朝廷而言,于洛阳那位陛下而言……他们要的,是一个速定的、不敢再叛的河北……而非一个充满隐患、需长期安抚的烂摊子。至于手段……历史,从来只由胜利者书写。”

郭嘉的话语,冰冷而现实,像一把钝刀,割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残酷的政治与军事逻辑。

孙原闻言,咳嗽渐渐平息,只是眼神中的悲凉与无奈却更加深重。他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那毕竟是数以万计的人命!其中多少是被裹挟的流民?多少是活不下去的饥民?他闭上眼睛,将到嘴边的言语生生咽了下去。

京观的阴影,如同最沉重的巨石,压在了刚刚经历血火洗礼、渴望一丝安宁的邺城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