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邺城以东的广袤原野上,将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决定性战役的土地浸染得愈发凄艳而可怖。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复杂得令人窒息: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是主调,混合着人畜内脏破裂后的腥臊、草木被火矢点燃后的焦糊、汗水浸透衣甲又干涸后的酸馊,以及一种初秋夜晚的凉意也无法压制的、尸体最初腐败时散发出的甜腻绝望的气息。
这气味构成了一层无形的、粘稠的帷幕,沉沉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
战场并未因夜幕的降临而彻底沉寂。左中郎将皇甫嵩与右中郎将朱儁,这两位帝国最后的柱石,已然将战争的残酷逻辑执行到了极致。对他们而言,胜利并非终点,彻底的毁灭才是确保帝国安宁的唯一途径。他们的意志,通过森严的军令系统,化为了冰冷的杀戮指令。
数千精锐的北军五校及三河骑兵,如同两柄刚刚淬火、饮饱了鲜血的致命锋刃,在皇甫嵩与朱儁精准如棋手落子般的指挥下,分作左右两股钢铁洪流,持续不断地犁过溃败的黄巾军阵。左翼骑兵多持长戟马槊,借助马力冲刺,轻易地将奔逃的人群洞穿、挑飞;右翼则多配环首刀与手弩,如同狩猎的狼群,穿插分割,近距离砍杀,或以弩箭精准射杀任何试图聚集抵抗的小股敌军。
铁蹄践踏大地的轰鸣声、兵刃撕裂骨肉的闷响声、垂死者最后的哀嚎声、以及官军骑士偶尔发出的短促有力的喝令声,交织成一曲为失败者奏响的、永无止境的死亡交响乐。
面对这般高效而冷酷的追杀,溃散的黄巾军已然丧失了任何成建制的抵抗能力。军心彻底崩溃,士气跌落谷底,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像炸窝的蚂蚁般四散奔逃。
除了张宝、张梁直接掌控的部分太平道嫡系主力,以及张牛角、褚飞燕等大帅凭借个人威望竭力收拢的核心部众,还能勉强维持着基本的队列,沿着通往北方的主干道艰难撤退外,更多的士卒早已魂飞魄散。
他们丢弃了一切碍事的兵甲旌旗,脱离大队,像无头苍蝇般钻入田间小道、荒芜的山林、干涸的河床,只求能远离那索命的铁骑洪流。建制完全打乱,官找不到兵,兵找不着官,整个撤退变成了一场绝望而混乱的大逃亡,每一步都可能踏中同袍冰冷的尸首,每一处阴影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追兵。
更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战争的残酷逻辑从不区分战士与平民。那些在黄巾军治下刚刚看到一丝生机、已然放下兵器、开始在田野间尝试恢复生产、播种下来年希望的村落与农民,此刻也遭到了无差别的、毁灭性的冲击。
在杀红了眼、以首级论功的官军眼中,凡身处黄巾控制区者,皆可视同附逆!熊熊燃烧的茅屋草舍,倒毙在自家田埂上、手中还紧握着农具的尸首,抱着孩童尸体哭嚎奔逃最终却被铁蹄踏碎的妇孺……无数曾经平静的村庄化为人间炼狱。整个魏郡大地,仿佛都在官军铁蹄的最后践踏与清洗中痛苦地呻吟、流血,彻底沦入绝望的深渊。
在这片席卷天地的混乱与杀戮中,黄巾军高层内部本就存在的裂痕与脆弱,被无限放大,彻底暴露出来。
皇甫嵩用兵,深谙攻心为上。其追击的重点绝非仅仅在于杀伤普通士卒,更在于持续不断地施加令人窒息的压力,黄巾军内部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指挥体系与人心纽带,促使裂痕加速扩大,直至彻底分崩离析。
张宝、张梁兄弟,身为大贤良师张角的胞弟,在太平道中地位尊崇,深得道法真传,自身修为亦是不凡,举手投足间亦有摄人威仪。然而,道法高深并不等同于统帅之才。
论及真正的军旅之事、临阵决断、统筹调配、凝聚人心,他们较之张牛角、褚飞燕这等从最底层的尸山血海中一步步拼杀出来、深谙士卒心理、精通战场机变的将领,实则远为不如。平日里有张角这面大旗震慑,一切尚能运转,如今顶梁柱崩塌,所有的矛盾与不足便瞬间凸显。
他们无力有效钳制麾下那些来自不同地域、背景复杂、本就拥有极大自主权的各路黄巾军。其中,尤以两支力量最为强大且难以掌控:一是并州黄巾军的统帅张牛角,他不仅是张角亲传弟子,道内地位崇高,更是凭借其个人魅力、公允手段及赫赫战功,赢得了极高威望。其麾下猛将如云,褚飞燕、杨凤、孙轻、王当皆为其嫡系心腹;更有于毒、苦酋、白饶、眭固等并州豪帅,这些豪帅本身便是地方强豪或悍匪出身,桀骜不驯,唯利是图,只因敬服张牛角个人及向往大贤良师理想才暂时归附。
张牛角更掌握着张白骑苦心经营的并州骑兵以及号称“黑山军”的庞大山地武装,根基深厚,势大难制。另一支则是幽州黄巾军的统帅朱玉,其部众多为幽燕边塞健儿,悍勇绝伦,弓马娴熟,曾创下袭杀幽州刺史郭勋、渔阳太守刘卫的惊人战绩,震动朝野,其人性情刚烈,自有主张。
这两支强大的黄巾军,当初皆因大贤良师张角一道檄文、一份信念,为营救教主于危难而毅然放弃经营已久的根基之地,千里奔袭,汇聚冀州,可谓义薄云天,感天动地。然而此刻,张角已然陨落,主持大局的变成了无论是威望、能力还是人格魅力都远不足以服众的张宝、张梁。人心背向,顿时变得微妙而复杂,各路渠帅、大小头领,在生存与毁灭的巨大压力下,无不各自打着算盘,思量着出路和退路,又岂是张宝、张梁二人仅凭“地公将军”、“人公将军”的空头名号所能轻易掌控的?
就在这人心惶惶、前途未卜的致命关头,一件足以让所有尚存一丝希望的黄巾将士心寒彻骨、彻底绝望的事情发生了。
或许是为了保住太平道最后的核心种子与那些被视为比性命更重要的珍贵经卷典籍,或许是在皇甫嵩雷霆万钧、步步紧逼的兵锋压力下彻底失去了方寸与决断,或许是出于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对权力的掌控欲或是对死亡的恐惧,张宝、张梁兄弟在经过一番仓皇失措、甚至可能夹杂着激烈争吵的密议之后,竟做出了一个堪称致命且无比短视的决策:他们率领着直属的太平道虔诚信徒、部分核心方士以及那些来自豫州、荆州籍的、相对听话的嫡系部队,抛弃了仍在邺城周边浴血奋战、艰难断后、且战且退向北方的幽州黄巾军和并州黄巾军主力大部,一路马不停蹄,甚至顾不得收拢沿途溃兵,径直朝着东北方向的巨鹿郡治所——广宗城仓皇退去!那里是太平道起事的重要据点之一,城防相对坚固,且据说城内还囤积了一些从豪强府库中缴获的粮草军械。
然而,这一决策的背后,赤裸裸地意味着他们几乎彻底放弃了对友军的接应、掩护与统一的指挥调度!这是一种事实上的、冷酷无情的抛弃。他们的旗帜指向了广宗,却将无尽的追兵、绝望的困境以及皇甫嵩的全部怒火,留给了那些为他们断后、因响应大贤良师号令而汇聚于此的“兄弟”们。
暮色如血,浸透了河谷两侧嶙峋的峭壁。泥浆在马蹄下翻涌成褐色的浪,残破的“苍天已死“大旗斜插在泥泞中,旗面浸透了雨水与血水,沉甸甸垂落着,像极了垂死之人无力摊开的手掌。张牛角的环首刀深深楔入一名汉军校尉的胸膛,棒尖透体而出时带出一串血珠,在暮色中划出妖异的弧线。他猛然抽回兵刃,带起血肉撕裂的闷响,温热的血溅在褚飞燕苍白的脸上。
“第三波了。“张白骑的残刀插在泥地里,刀身嗡嗡震颤着发出悲鸣。他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右眼被流矢划伤的伤口仍在淌血,顺着颧骨蜿蜒而下,在铠甲上洇出暗红的花纹。二十步外,三十余名汉军铁骑正缓缓围拢,马蹄铁与岩壁碰撞出清脆的金属声,在河谷里激起层层回响。
褚飞燕突然俯身从尸堆里摸出半截断矛,矛尖还沾着半片耳廓:“张帅,箭囊空了。“他说话时,一缕血沫从嘴角溢出——方才替张牛角挡下那记突刺时,他左肋被矛尖划开三寸长的口子,此刻铠甲缝隙里正不断渗出猩红。
张牛角没有回应。他仰头望向峭壁顶端,那里本该飘着黄巾军的狼烟信号,此刻却只有浓重的乌云在翻滚。雨就是在这时落下来的,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便化作瓢泼之势。雨水冲刷着战场,将血水汇成细流,在石缝间蜿蜒出诡异的纹路。
张牛角凭借其个人威望和褚飞燕、杨凤等将领的高效执行,终于在付出了巨大代价、断尾求生后,暂时摆脱了追兵最猛烈的咬尾攻击。他选择了一处背靠连绵土丘、前有干涸河床遮挡的洼地作为临时宿营地。此地视野相对开阔,不易被敌军悄无声息地合围,土丘虽不高,但也能提供一些屏障,减缓骑兵冲击的速度,干涸的河床则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反骑兵壕沟。
安营的过程艰难而混乱。士卒们早已精疲力竭,许多人身带创伤,互相搀扶着,踉跄着走入划定的营地范围,便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瘫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没有足够的帐篷,大多数人只能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寻找着同袍的体温相互依偎取暖。篝火星星点点地燃起,却不敢太多太旺,生怕成为远方官军侦骑的靶子。火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写满疲惫、恐惧、迷茫与愤怒的年轻或苍老的面孔。
后勤补给几乎完全断绝。随身携带的干粮早已在连日奔逃中消耗殆尽,装水的皮囊也大多空空如也。少数还有力气的小队被派往附近的干涸河床低洼处试图挖掘渗水,或去寻找可能遗落的粮车、甚至是之前战斗中遗弃的死马。但收获寥寥无几,更多的是发现同袍冰冷的尸体。饥饿与干渴,如同无形的恶鬼,开始啃噬着这支残军的斗志。伤员的哀嚎声在寒冷的夜风中显得格外凄厉,却缺少医药,只能依靠最简单的包扎,生死由命。
张牛角面色铁青,巡视着这片凄惨的营地。他强压下心中的悲愤与身体的极度疲惫,大脑飞速运转,下达着一连串命令,尽力稳住局势:
“飞燕,立刻占据东西两侧土丘制高点,多布暗哨,弓弩手轮值,没有命令,不许任何人轻易靠近!”
“杨凤,吩咐斥候队,三人一组,向外放出二十里!重点监视广宗方向以及官军白日追击的来路!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狼烟或快马回报!记住,宁可误报,不可不报!”
“传令孙轻、王当,清点各队还能战斗的人数,武器缺损情况,重新编组,以老带新,务必在明早之前,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听谁的命令!”
“粮水统一调配,先紧着伤员和哨卡!”
他的命令清晰而果断,显示出一名优秀统帅的素养。安排完这些,他回到临时用几块破布和树枝搭起的简易帅帐(甚至不能称之为帐)。油灯如豆,光芒昏暗,映照着他疲惫而沉重的面容。
“报——!“
凄厉的喊声穿透雨幕。张牛角猛地转身,环首刀在泥浆里拖出长长的水痕。他看见自己的亲卫队长连滚带爬地冲过来,铠甲上插着三支断箭,其中一支贯穿了护心镜,在铁叶间露出半截白森森的箭簇。
“广平...广平失守了...“亲卫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大贤良师的亲卫...亲卫队...“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随着每个字从嘴角溢出,“他们...他们打开了城门...“
张牛角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见亲卫队长右手死死攥着半块染血的麻布,那是黄巾军传递密令专用的信物。布片上隐约可见用血写的“自毁“二字,墨迹被雨水泡得模糊,却仍能辨认出那熟悉的笔锋——是大贤良师亲信幕僚的字迹。
“胡说!“
张牛角突然暴喝,声震河谷。他手中环首刀猛地挥出,带起的风压掀飞了亲卫头顶的兜鍪。那亲卫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棒尖在距离自己鼻尖三寸处骤然停住,棒头铁刺上还挂着半片带血的耳垂,在雨中微微颤动。
“何处传来的谣言?“张牛角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敢乱我军心,立斩不赦!“他古铜色的脸庞上,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但这份苍白只持续了刹那,便被从心底涌上的怒火烧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虬龙在皮肤下游走。
褚飞燕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臂甲:“张帅!“他指甲深深掐进铁叶里,“看那边!“
张牛角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瞳孔再次收缩。在河谷入口处,三匹战马正踉跄着冲进来。第一匹马的马腹被长枪贯穿,肠子拖在泥浆里划出长长的血痕;第二匹马的前腿以诡异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是折断了;只有第三匹马还算完整,但骑手的后背插着五支箭矢,箭尾白羽在雨中显得格外刺眼。
“是侦骑!“张白骑突然低吼,“是赵七他们!“
张牛角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赵七是他最信任的斥候队长,这个并州汉子能在百里外听出敌军马蹄声的差异,能在浓雾中辨明方向,此刻却像块破麻袋似的从马背上滑落,重重摔在泥浆里。
“报...张帅...“赵七挣扎着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空洞的眼眶往下流——他的左眼被箭矢射穿了,“广平...广平城...“他咳嗽着吐出大口血沫,“城门...城门上有太平道的旗...“
张牛角感觉一阵眩晕。他踉跄着后退半步,环首刀重重杵进泥地里。雨越下越大,打在铠甲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他看见更多的身影正在从雨幕中浮现:有拄着断矛的溃兵,有背着同伴尸体的伤员,还有几个浑身是血的传令兵,他们怀里的信筒早已被血浸透,但那上面朱砂写的“急“字却依然醒目。
“第五批了。“褚飞燕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他松开抓住张牛角的手,掌心全是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方才格挡矛尖时沾上的。
张牛角突然仰头发出一声怒吼。这吼声不像人类所能发出,更像是受伤的野兽临死前的哀鸣。雨幕被这吼声震得颤抖,峭壁上的碎石簌簌落下。他看见汉军骑兵正在后退,那些精锐的官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看见这个黄巾军头目站在血水与泥浆中,浑身是血,却像一尊从地狱爬出来的魔神。
“为什么...“张牛角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像是有人用砂纸在磨他的喉咙,“为什么...“他重复着这个词,每个字都带着血沫。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流,在铠甲上冲出蜿蜒的水痕,像极了眼泪。
褚飞燕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雪夜。那时他们还在并州,张牛角带着三百兄弟劫了官府的粮仓。被围困时,这个并州汉子也是这样站在最前面,环首刀挥出时带起的风压能掀翻追兵的兜鍪。后来官军放火烧仓,是张牛角带着人冲进火场,背出了被烟熏晕的老弱妇孺。他的后背至今还留着那场大火的疤痕,像一条蜈蚣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
“张帅...“他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弯腰吐出一口血,抬头时看见张牛角正在解自己的披风。那是一件用并州狼皮缝制的披风,边缘还绣着金色的云纹——那是他成为渠帅时,大贤良师亲自赐下的。
“传令。“张牛角的声音冷得像河谷里的寒冰,“全军撤退。“
“往哪撤?“张白骑突然问,“并州已经丢了,广平...“他突然噤声,因为看见张牛角正在用披风包裹赵七的尸体。那个并州汉子至死都睁着眼睛,仿佛在看着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
“往北。“张牛角将尸体轻轻放在一块相对干燥的岩石上,“去邯郸。“
不久,帐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的心腹亲卫队长带着一名满身尘土、嘴唇干裂的斥候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斥候压低声音,气息不稳地禀报:“大帅,西南方向十五里,发现大队官军骑兵扎营迹象,火光连绵,估计不下三千骑,似乎是朱儁的旗号……另外,东北方向,通往广宗的路上,发现多处大规模军队行进的新痕迹,车辙马蹄杂乱,确实是……是朝着广宗去的……”
另一名侦骑也随后潜入,声音带着恐惧:“北面……北面山林里似乎有零星溃兵被官军游骑猎杀……哭声很远都能听到……”
张牛角闭目片刻,挥挥手让侦骑下去休息,并严令不得将此消息扩散,尤其是指向广宗的痕迹。他独自坐在灯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上的地图(那只是一张粗略的羊皮),目光锐利如鹰。
他知道,消息绝对封锁不住,张宝张梁抛弃大军的行径迟早会人尽皆知。此刻强压,只是为了争取一夜宝贵的稳定时间,让这些疲惫到极点的士卒能稍微恢复一点体力,让他能完成最基本的整编和部署。
他更知道,通往广宗的路已经被官军盯上,或者张宝根本就没打算让他们进去。去邯郸,是唯一的生路,但也是九死一生。他必须握住所有的信息,在最关键的时机,做出最有利于这支队伍存续的决策。任何一丝机密的情报,都可能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死。
帐外,寒风呼啸,偶尔传来伤兵的呻吟和巡夜士卒沉重的脚步声。张牛角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中混合着血、土、汗以及绝望的味道。他睁开眼,眼中已只剩下钢铁般的意志和一丝深藏的、不为外人所见的沉重责任。
他低声对亲卫队长吩咐道:“去,秘密请飞燕、杨凤,还有……于毒、苦酋几位渠帅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关乎我等生死前程。记住,要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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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跟随张牛角、褚飞燕一路浴血拼杀、承担着最危险断后任务的于毒、苦酋、白饶、黄龙、于氐根、眭固等并州豪帅,更是完全没能料到会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上如此致命的一刀。
他们原本以为,撤退的目标至少是黄巾军控制的某处重要城池,大家还能依托城防,喘息片刻,重整旗鼓。当他们派出的心腹侦骑拼死冲破官军游骑的拦截,带回张宝、张梁已进入广宗、紧闭城门、并未派出任何兵力接应甚至联络他们的确切消息时,所有人都惊呆了,随即是火山爆发般的愤怒与背叛感!
在一处临时避风的山坳里,伤痕累累的豪帅们聚在一起,压抑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
“直娘贼!驴球子的张宝张梁!”
于毒首先爆发了,他一脚狠狠踹在身旁的岩石上,靴子破裂,脚趾鲜血淋漓,他却恍若未觉,双目赤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安敢如此欺吾等!我等并州子弟抛家舍业,为他张家兄弟卖命,从并州打到冀州,死了多少兄弟?今日竟落得如此下场?被当成堵官军刀口的肉盾了吗?!用完就扔?!”
苦酋本就性情暴烈如火药,此刻更是气得浑身发抖,额头上青筋暴起如同蚯蚓,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已经砍出缺口的环首刀,厉声吼道:“还有什么可说!他张家兄弟不仁,休怪我等不义!并州是我们的根!老子这就带兄弟们杀回去!天高皇帝远,凭咱们的本事,据守黑山,逍遥快活,总好过在这里被官军当猪狗宰杀,还要被自己人卖!”
白饶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补充道:“没错!当初投奔大贤良师,是敬他是条汉子,为咱们穷苦人谋条活路!可不是给他两个窝囊废弟弟当替死鬼的!”
黄龙相对阴沉,擦拭着手中的长矛,冷冷道:“广宗?哼,我看是死地!皇甫嵩下一个不打他打谁?真以为缩进乌龟壳就安全了?愚蠢!”
于氐根和眭固亦是怒骂不休,纷纷表示要带人离开。他们本就是并州地方上的豪强或悍匪出身,桀骜不驯,野性难驯,当初归附,一方面是迫于官军压力,另一方面也是折服于张牛角个人的手段与大贤良师的理想。此刻,那份被压抑的野性与离心力,在遭遇如此赤裸裸的背叛和面临绝境时,彻底爆发出来。
几人迅速合计,强压着立刻分家的冲动,决定最后再问一次张牛角的态度。一名于毒的心腹亲卫被选中,快马加鞭,冒着被官军游骑发现的风险,一路狂奔,终于找到了正在一处高地上收拢溃兵、组织防御、面色凝重如铁的张大帅。
亲卫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因长途奔波的疲惫、深入骨髓的愤怒以及对未来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大帅!地公将军、人公将军已退守广宗,闭门不出,对我等不闻不问,任凭我等自生自灭!于毒、苦酋诸位渠帅让小的来问大帅一句:若张宝、张梁执意如此背信弃义,视我等并州弟兄如蔽履草芥,我等决意杀回老家去,据守黑山,再不奉他太平道号令!是去是留,请大帅给句明白话!”
此刻,这支陷入绝境的败军之中,唯一还能指望的,确实只剩下张牛角了。
他是张角亲传弟子,身份尊贵;是黄巾军中共认的大帅,素来以公允、勇毅、顾全大局着称,威望极高;更关键的是,褚飞燕、杨凤、孙轻、王当等勇将皆为其死心塌地的嫡系心腹,于毒、苦酋等人虽桀骜,平日里对他也多有服膺,敬他是条真汉子。他已然成为了这支飘摇欲散的败军最后的精神支柱和凝聚力所在。
张牛角听罢使者的禀报,屹立于残破的“张”字大旗下,雄健的身躯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古铜色的脸庞上肌肉剧烈抽搐,虎目之中瞬间充满了无尽的悲凉、被背叛的刺痛、以及对数十万将士命运的深切忧虑与挣扎。
他何尝不痛心?何尝不愤怒?那被抛弃的冰冷感,同样噬咬着他的内心。
但他看得更深,更远。他深知,此刻若内部再分裂,并州军一走,幽州军必然心生离意,剩下的人群龙无首,更是死路一条,太平道也就真的万劫不复了!广宗孤城,岂能久守?皇甫嵩、朱儁携大胜之威,挟天子之命,下一个目标必定是广宗!张宝、张梁此举,不仅是背叛,更是自掘坟墓,将太平道的根基彻底暴露在官军的兵锋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冰冷而刺痛,充满了死亡与硝烟的味道,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声音沉痛却异常坚定、清晰地响起,不仅是对使者,更是对周围所有屏息以待、目光复杂地望着他的将领和士卒们说道:
“回告于毒、苦酋诸位兄弟,他们的愤懑,他们的憋屈,我张牛角感同身受!此等行径,确令人心寒!”
他站起身时,披风下摆沾着的泥浆滴落在地,在雨中溅起细小的水花,“大贤良师不要我们了,但我们还要自己活下去。“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扫视众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刻返并州,路途遥远,官军四处设卡截杀,皇甫嵩的骑兵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分散突围,无异于将头颅伸入铡刀之下,九死一生!那是绝路!”
他猛地抬手,手臂如同铁铸,坚定地指向北方沉沉的黑夜:“我们不能去广宗陪葬,但也绝不能就此散伙,任人宰割!北上!我们去邯郸!”
他目光灼灼,分析着唯一的生机:“邯郸城坚池深,足可据守!且赵国(汉代郡国)下属各县,去岁我等便曾经营,播撒太平道义,多有百姓心向我等。如今春耕已始,或有粮草可筹。我等据邯郸,与广宗遥相呼应,尚可成犄角之势,皇甫嵩必不敢尽全力攻其一,我等便有喘息之机!”
他的话语愈发激昂,带着最后的希望与破釜沉舟的决绝,试图重新点燃众人心中的火焰:“弟兄们!皇甫嵩和朱儁只是赢了邺城一战!冀州大部,仍在我黄巾兄弟掌控之中!各地义军犹在!岂能因一时挫败,便放弃大贤良师毕生之心血?放弃这‘黄天当立、天下大吉’之理想?放弃那些还在盼望着我们的穷苦百姓?!”
他猛地捶打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意已决,率部北上邯郸,重整旗鼓,再图后计!愿信我张牛角者,随我同行!生,一同生!死,一并死!黄天在上,此心不渝!”
褚飞燕与杨凤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与决然。他们深知北上邯郸前途艰险,危机四伏,但更明白张牛角此举的深意与无奈,以及其心中那份不忍抛弃同道、不忍理想就此湮灭的大义。两人毫不犹豫,率先踏步而出,拱手躬身,声音斩钉截铁,响彻夜空:“飞燕(杨凤)誓死追随大帅!刀山火海,绝不旋踵!”
消息传回,于毒、苦酋等人虽仍愤满难平,胸腔中堵着一口恶气,但仔细思量张牛角所言,亦知确是老成谋国、眼下唯一的求生之道,直接杀回并州确实希望渺茫,无异于自杀。
最终,看在张牛角个人的威望、往日的情分以及那最后一缕不甘心就此失败、期盼绝处逢生的微弱希望上,他们勉强压下了即刻分裂的念头,同意先一同北上去邯郸,看看情形再说。
残阳早已彻底沉没,无边的黑暗吞噬了大地,只有零星的火把如同鬼火般在旷野中闪烁。在无边的血色与黑暗笼罩下,一支支被打残、被打散、伤痕累累、却尚未完全失去最后信念的黄巾残部,开始在张牛角的旗帜下,艰难地重新汇聚起来。他们互相搀扶着,拖动着疲惫不堪、灌了铅般的双腿,带着满身的创伤、饥饿与无尽的悲愤,如同受伤的狼群,向着北方,向着那座名为邯郸的城池,开始了前途未卜、吉凶难料的艰难转移。每一步,都踏在同袍的尸骨与冰冷的绝望之上。
而远方的广宗城,厚重的城门早已紧紧关闭,城头悄然竖起了“地公将军张”、“人公将军张”的醒目旗帜,火把通明,巡逻的队伍影影绰绰,仿佛一只缩回坚硬甲壳内的巨龟,对外界仍在发生的疯狂杀戮、对无数因他们而被抛弃的将士的挣扎与死亡,不闻不问,漠然置之。
皇甫嵩与朱儁派出的精锐骑兵,依旧如同幽灵般在寒冷的夜风中游弋,马蹄声时而遥远,时而临近,如同索命的梵音,永不停歇地搜寻着下一个猎物。
数十万人的生死,就在这片混乱、背叛、绝望与最后一丝不屈的抉择中翻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