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丞曹寅捧着文书疾步穿过回廊,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在都尉衙署前险些与正要出门的赵空撞个满怀。曹寅身着深青色官袍,腰间革带束得一丝不苟,此刻却因匆忙而略显凌乱。
“都尉!太守他——“曹寅气息未定,将手中简牍递上,“今晨侍卫叩门不应,破门而入只见卧榻整齐,案头留书一封!“
赵空今日未着甲胄,仅一身玄色劲装,外罩鸦青缯袍,闻言挑眉接过简牍。但见上面铁画银钩八字:“伏牛山行,勿寻。“他指尖摩挲着未干的墨迹,忽然朗声大笑,惊起檐下栖鸟。
曹寅愕然:“都尉何故发笑?太守孤身入虎穴,若有不测...“
“我这位兄长啊。“赵空将简牍收入袖中,眼底笑意未散,“当年在嵩山被三大宗师围困时尚且谈酒论剑,如今去会个丧家之犬般的张曼成,倒让你们慌成这样。“他挥手掸去肩头落英,腰间铜铃在秋风里叮当作响,“传令各营,严守关隘,没有我的将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动。“
“可伏牛山毕竟有数千太平道众...“
赵空眸光一凝,笑意仍在,语气却沉了几分:“曹郡丞,你以为我兄长是谁?“不待回答,他已转身离去,铃声渐远,唯余一语飘来,“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去罢。“
此时孙宇已行至伏牛山深处。
褪去玄色官袍,换作一袭青布直裰,腰间悬着寻常铁剑,若非眉宇间那股凛然之气,倒似个游学的士子。山道愈行愈窄,秋霜打白的茅草高及人腰,他拨开草丛,隐约可见草叶间干涸的血迹,应是前些时日清剿时留下的痕迹。
转过山坳,刺鼻的腐臭扑面而来。溪涧旁歪斜着数十顶草棚,以树枝和破布勉强搭成,难御风寒。一个老妪蜷在漏风的草席上,怀中幼儿吮吸着干瘪的乳房,发出微弱的啼哭。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正用石刀剐削树皮,不远处石锅里翻滚着草根与观音土混煮的糊羹,散发出怪异的气味。
“新来的?“有个独目老汉哑声问道,枯手指向岩洞,“去那边领粥。“
所谓粥,不过是浑浊的溪水漂着几片发黄的菜叶。分食的妇人眼神空洞,将木勺递来时,腕骨凸起如刀锋。孙宇接过陶碗,指尖触及冰凉的粥水,目光扫过众人菜色的面容,忽然想起月前查封的太平道粮仓里,那些发霉的粟米堆积如山,足够这些人吃上三年。
“看你不像饿饭的。“独目老汉凑近打量,浑浊的独眼透着审视,“是来投张大帅的?“
孙宇垂目看着碗中倒影:“寻个故人。“
“往黑龙潭去。“老汉咧嘴露出稀疏的黄牙,“大帅每日晌午都在潭边祭天。“
***
日头偏西时,孙宇在黑龙潭边见到了张曼成。
潭水幽深,古松虬枝盘结。昔日威震荆襄的“神上使“,如今披着破旧葛袍,发间尽是霜色,正将采来的野菊一朵朵撒入潭水。听闻脚步声,他头也不回:“若是赵空派来的,取首级去便是。“
“故人来访,何必喊打喊杀。“
张曼成猛然转身,待看清来人面容,手中野菊簌簌落进潭水:“孙...太守?“他踉跄退后半步,苦笑道,“是了,该称孙府君。孤身前来,不怕曼成挟怨报复?“
孙宇踱至潭边,望着水中倒影:“若怕,就不会来。“随手将路上摘的野果放在青石上,“尝尝,比树皮可口些。“
二人相对无言。秋风卷着残菊掠过水面,惊起寒鸦数点,啼声凄厉。
“看见山道上那些饿殍了?“张曼成忽然开口,枯瘦的手指紧握袍袖,指节发白,“他们原本都是安分农户,春耕秋收,缴纳赋税。若不是朝廷苛政、豪强兼并,何至于跟着张某造反?“
孙宇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油纸包着的麦饼递过去:“所以你就带着他们吃草根树皮?让妇孺冻死在山野?“
张曼成怔怔接过麦饼,忽然狠狠掷在地上:“惺惺作态!你们这些官宦子弟,怎知百姓疾苦!“话音未落,腹中雷鸣骤起,苍老的面皮涨得通红。
孙宇俯身拾起麦饼,拍去尘土,自己先咬了一口:“建宁三年,颍川大旱,蝗虫过境,我家田产尽数典当,也吃过三个月观音土。“他将剩下的饼递回去,目光平静,“饱腹方能论道。“
暮色渐浓,潭水泛起寒意。张曼成终是接过麦饼,就着苦涩的野菊茶艰难吞咽。远处传来孩童啼哭,他动作微滞,饼屑从指缝簌簌落下。
“某...对不起这些乡亲。“他声音嘶哑,肩背佝偻,再不见当年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豪气。
“现在说这些已无意义。“孙宇负手望向暮霭沉沉的远山,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映在他侧脸,“给你两条路:带着愿意归乡的百姓下山,南阳府开仓放粮,既往不咎。负隅顽抗...“他转身凝视对方,眼神锐利如刀,“三日后,赵空的铁骑会踏平伏牛山。“
张曼成攥紧半块麦饼,指节发白:“为何不现在就杀我?提着张某首级回宛城,可是大功一件。“
“杀你易,安民难。“孙宇淡淡道,“况且,我要的不是你张曼成的头颅,是这南阳郡的太平。“
秋月初升时,孙宇的身影消失在苍茫暮色里。潭边青石上,整整齐齐放着十个麦饼,像落在山间的满月。
岩洞深处,张曼成摩挲着温热的饼身,对围拢过来的乡亲涩声道:“收拾行装...明日,回家。“
寒鸦掠过潭面,叼起半片残菊,飞向山外灯火阑珊的宛城。
**第一百六十九章秋深意重**
深秋的南阳,天地间一派肃杀。宛城太守府西院内,几株老梧桐已是黄叶凋零,金灿灿铺了满庭。风过时,卷起千堆叶浪,簌簌之声如泣如诉。廊下悬着的铜铃在秋风中叮咚作响,更添几分清冷。
南宫雨薇临窗而立,身着一袭月白蹙银莲纹曲裾,外罩浅青纱罗半臂。乌黑的长发松松绾就,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几缕青丝垂在耳侧,随风轻拂。她伸出纤纤玉手,接住一片飘进的梧桐叶,指尖微微发颤。叶脉枯黄,一如她此刻心境。
“雨薇!”
一声清脆的呼唤从院门处传来。苏笑嫣提着鹅黄绫裙快步走来,裙摆绣着缠枝莲纹,在秋阳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她发间一支金步摇,随着轻盈的步履轻轻晃动,映得她明艳的容颜越发灵动。
“笑嫣?”南宫雨薇转身,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黯淡下来,“你怎么来了?”
苏笑嫣上前握住她的手,眉眼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我听说你又回了南阳,立刻就赶来了。那日扬州一别,看着你的马车远去,我还以为...”她顿了顿,轻叹一声,将南宫雨薇的手握得更紧,“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二人相携入内,在窗边榻上相对而坐。侍女奉上热茶,氤氲的水汽在微凉的空气中袅袅升起。秋风透过雕花窗棂,带来几分寒意,也送来庭院中残菊的淡淡香气。
南宫雨薇垂眸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盈满泪水,在长睫上颤颤欲坠。“笑嫣,你不知我这些时日的遭遇...”她的声音轻若蚊蚋,却带着难以承受的重量。
她将南宫衍如何借故将她骗出,如何在襄阳别院将她软禁,又如何与张曼成、王境等人暗中谋划,借她之名引孙宇前来,意图行刺颠覆南阳等事,一一道来。说到被软禁时的惶恐,得知阴谋时的震惊,以及被迫成为诱饵的屈辱,她的声音几度哽咽,纤指紧紧攥着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那日驿馆之中,我看着他们刀剑相向...”南宫雨薇说到这里,泪水终于滚落,“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兄长竟会如此待我...”
苏笑嫣起初还带着温和的笑意倾听,越听神色越是凝重。她虽性子洒脱,处事大气,但听到这等惊心动魄的阴谋,也不禁变了脸色。她今日穿着一件杏子黄的绫缎上襦,外罩浅绛色绣金半臂,此刻却因震惊而微微前倾,连袖口沾到了案几上的茶渍也浑然不觉。
“竟有这等事!”她握住南宫雨薇冰凉的手,感受到那指尖的颤抖,“南宫衍他...他怎能如此对待自己的妹妹?这可是将你往火坑里推啊!”
“在他眼中,我不过是枚棋子罢了。”南宫雨薇苦笑,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月白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家族大业面前,兄妹之情又算得了什么?父亲早逝,长兄如父,我原以为...原以为他至少会顾念几分亲情...”
苏笑嫣沉默良久,方才轻声道:“那孙太守他...可曾为难于你?”她仔细端详着好友的面容,注意到南宫雨薇消瘦的脸颊和眼底的青影,心中一阵酸楚。
南宫雨薇摇头,拭去泪痕:“他待我...很好。”她抬眼望向窗外,目光悠远,“明知我与南宫家的关系,却仍将我安置在此,以礼相待。那日之后,他还派人送来了新的被褥和冬衣,连熏香都换了我惯用的苏合香。”
窗外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飘进庭院。几片梧桐叶贴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苏笑嫣望着好友憔悴的容颜,心中百感交集。她自幼在商贾之家长大,见识过太多利益纠葛,却从未想过,这世上竟有如此不顾亲情的兄长。
“雨薇,”她轻声劝慰,将手中的暖炉往南宫雨薇那边推了推,“既然孙太守愿意护着你,你便安心在此住下。至于南宫家...且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
南宫雨薇抬头望向窗外,秋色深深,远山如黛。她不禁想起那日在驿馆中,孙宇独自面对众人围攻的身影。那个挺拔如松的男子,在刀光剑影中依然从容不迫,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意志。
“笑嫣,你说他...为何要如此待我?”南宫雨薇忽然轻声问道,眼中带着迷茫,“我毕竟是南宫家的人,他本该将我囚禁起来,或者...或者直接处决。”
苏笑嫣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庭院中一株仍在绽放的白菊上:“孙太守此人,我虽接触不多,但听闻他处事向来有自己的原则。或许...他看出你是身不由己;又或许...”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拍了拍南宫雨薇的手。
这时,侍女端着一盘新摘的菊花进来,说是要制作菊花枕。苏笑嫣趁机笑道:“正好,我也带了些扬州带来的蜜饯和果脯,咱们今日好好说说话。”
南宫雨薇看着好友关切的眼神,心中一暖,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
***
此刻的伏牛山下,又是另一番景象。
秋月如霜,洒在山峦起伏的轮廓上,将层层密林染成银灰色。山脚下,南阳郡兵的营寨井然有序,旌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哨兵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甲胄偶尔反射出冷冽的光。
孙宇独立于中军大帐前,望着山中零星灯火。他身披玄色战袍,外罩鱼鳞细甲,腰间挎着的倚天剑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夜风拂过他棱角分明的面庞,带来山间特有的草木气息。
“太守。”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黄忠披甲而来。他虽已年过五旬,须发间已有霜色,但步履依旧矫健,目光锐利如鹰。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寒光,肩上的披风随风轻扬。
孙宇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山中那些若隐若现的火光上:“汉升,情况如何?”
黄忠拱手一礼,声音低沉:“探马来报,张曼成已召集各部头目在黑龙潭集会,似有异动。”他顿了顿,补充道,“据报,与会者约有百余人,多是太平道的大小头目。”
孙宇微微颔首,终于转过身来。月光映照在他平静的面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丝毫波动:“汉升以为该如何?”
黄忠沉吟片刻,花白的须发在月光下如染银霜:“张曼成虽穷途末路,然困兽犹斗。若其负隅顽抗,恐伤及无辜百姓。末将以为,当速战速决。”
“所以我不带一兵一卒上山。”孙宇淡淡道,指尖拂过腰间铁剑的剑柄,“我要让他知道,南阳郡的刀兵,不为杀戮,只为安民。”
黄忠肃然,拱手道:“太守仁心,末将佩服。然乱世当用重典,若一味怀柔...”他话未说完,但眼中的担忧显而易见。
“怀柔?”孙宇轻笑一声,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汉升可还记得建宁四年的汝南之乱?”
黄忠一怔,眼中闪过回忆之色:“太守是说...郑谦太守之事?”
“当时汝南太守郑谦一味剿抚,反致乱军坐大。”孙宇目光锐利如刀,语气却依然平静,“我今既示以怀柔,亦备雷霆。三日期限若至,负隅者,杀无赦。”
秋风吹动营旗,猎猎作响。远处山峦如巨兽匍匐,静待黎明。营火噼啪作响,火星随风飘散,在夜空中划出短暂的亮光。
黄忠闻言,面露敬佩之色:“太守明鉴。是末将思虑不周。”
孙宇摆手,目光再次投向远山:“明日一早,你率三千精兵埋伏在山口,若见到红色信号火箭,即刻攻山。若见绿色信号,则按兵不动。”
“诺!”黄忠躬身领命,铁甲发出铿锵之声。
孙宇望向宛城方向,眼前浮现南宫雨薇含泪的眼眸。那个柔弱却坚韧的女子,此刻不知是否安好。他轻轻摇头,将这一丝杂念抛开。乱世之中,个人的情感何其奢侈。
“去准备吧。”他淡淡道,转身走向大帐。
黄忠望着孙宇挺拔的背影,不禁想起这些年来跟随这位年轻太守的经历。从平定黄巾之乱到治理南阳,孙宇总是能在仁慈与果断之间找到平衡。这正是他愿意效忠的原因。
夜空中的星辰渐渐西斜,一轮弯月悬挂在天际,清冷的光辉笼罩着整座伏牛山。山中的灯火渐渐稀少,唯有黑龙潭方向还有几点亮光闪烁,如同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孙宇在大帐中摊开伏牛山的地图,仔细研究着每一处山势走向。他知道,这场博弈不仅关乎南阳的安定,更将影响整个荆襄地区的局势。而南宫世家的介入,让本就复杂的局势更加微妙。
“兄长。”帐外传来赵空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依旧是一身青衣,外罩墨色大氅,腰间铜铃在夜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孙宇抬头:“安置好了?”
赵空点头,自顾自地在案几旁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南宫姑娘已经安顿在西院,我让苏姑娘陪着她。不过...”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兄长为何对这位南宫小姐如此上心?莫非...”
孙宇淡淡瞥了他一眼,赵空立即收声,却仍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南宫家与太平道勾结,她作为南宫家的女儿,本应连坐。”孙宇语气平静,“但我观她神色,似乎对家族的阴谋并不知情。”
赵空放下茶杯,正色道:“确实,据我观察,南宫姑娘对此事颇为震惊。今日与苏姑娘交谈时,她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不似作伪。”
孙宇沉吟片刻:“既如此,便好生安置。待此事了结,再作打算。”
赵空点头,随即转换话题:“伏牛山这边,兄长真有把握说服张曼成?”
孙宇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不是说服,是给他一个选择。求生,是人的本能。”
帐外,秋风渐紧,卷起满地落叶。远山深处,隐隐传来夜枭的啼叫,为这个不眠之夜更添几分肃杀。
黎明将至,一场关乎万千性命的选择,即将在这秋深的山林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