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南阳,山色斑斓,层林尽染。晨光穿透薄雾,洒在宛城太守府的青瓦飞檐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辉。庭中那几株老梧桐,黄叶簌簌而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更显秋意深浓。
孙宇独立于书房窗前,已换回平日那身玄色深衣官袍,只是未戴进贤冠,墨玉般的长发仅以一根乌木簪束起。他指尖抚过窗棂上凝结的晨霜,目光投向远方伏牛山隐约的轮廓,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昨日潭边张曼成那佝偻的背影,以及那双混浊眼眸中深藏的绝望与不甘。
“兄长。”赵空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他今日穿着一袭便于行动的深青色胡服,外罩挡风的皮质半臂,腰间依旧悬着那串醒目的铜铃,走起路来却悄然无声。“伏牛山那边传来消息,张曼成已开始集结部众,陆续下山。按兄长吩咐,郡府已在山脚设置粥棚,并派了书佐登记造册,分发路引。”
孙宇缓缓转身,眸光沉静:“有多少人愿意还乡?”
“初步统计,约有二千三百余众,多是老弱妇孺。青壮之中,近半数仍持观望之态,或藏匿深山,或散入周边林地。”赵空走到案前,自顾自斟了杯温水,“张曼成本人……尚在黑龙潭畔,未曾移动。”
孙宇微微颔首,对此并不意外。张曼成若立刻下山,反失其枭雄本色。他沉吟片刻,问道:“郡中粮储可还充足?”
“支撑此次赈济绰绰有余。只是,”赵空放下水杯,眉头微蹙,“近日郡内流言渐起,言说太守与黄巾渠帅暗通款曲,甚至有意招安,纵虎归山。此等言论,恐对兄长清誉有损,亦易招致朝廷猜忌。”
“清誉?”孙宇嘴角勾起一丝淡漠的弧度,“若惧人言,何以为政?黄巾之乱,根源不在张角符水,而在吏治崩坏,民生多艰。剿抚并用,方是正理。朝廷若问,我自有应对。”他语气平稳,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令庞郡丞拟文,详述伏牛山招抚事宜,呈报刺史府,并抄送雒阳司徒曹嵩处。言辞需恳切,着重强调此为弭平地方匪患、安定流民之策。”
“明白。”赵空应下,随即又道,“还有一事,今晨收到江夏黄祖密报,提及江东南宫世家近日似有异动,其麾下数艘商船不明缘由集结于柴桑水域,船上载货沉重,吃水颇深,不似寻常商货。”
孙宇目光一凝:“南宫家……看来南宫衍被擒,并未让他们知难而退。”他踱步至南阳郡舆图前,手指划过长江,落在那片代表江东的区域,“传令黄祖,严密监控江面,但有异状,即刻来报。另,告知蔡德珪(蔡瑁),水军巡防范围向东延伸五十里,凡南宫家船只,皆需登船查验,依律行事,不必顾忌。”
“诺!”
***
太守府西院,听雪轩。
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光洁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南宫雨薇临窗而坐,身着一袭浅碧色云纹绉纱襦裙,外罩月白素锦半臂,乌发松松绾成随云髻,仅簪一支素银嵌玉步摇,典雅中透着疏离。她面前案上摊着一卷《楚辞》,目光却并未落在书简上,而是望着院中那几株在秋风里摇曳的残菊,怔怔出神。
自那日驿馆惊变,她被安置于此已有月余。行动虽受限,但孙宇并未苛待她。起居用度一应俱全,甚至比在江东时更为精细讲究。侍女青鸾与素娥,名义上伺候,实则监护,她们行事规矩,沉默寡言,将“护卫”之责履行得滴水不漏。
然而,这种看似安逸的囚笼生活,反而让她心中愈发煎熬。家族与孙宇的对立已然明朗,兄长南宫衍生死未卜,江东本家绝不会善罢甘休。自己身处此地,如同人质,又似一枚被遗忘的棋子,前途茫茫,吉凶难测。
她伸出纤指,轻轻触碰窗棂上冰凉的木质纹理,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家族的忧虑,有对自身处境的无奈,还有一丝……对那个玄衣男子难以捉摸的关切。那日他独上伏牛山,她虽未表露,心中却无端悬了整日。直到赵空带来他平安归来的消息,那紧绷的心弦才悄然松弛。
“姑娘,药煎好了。”素娥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悄步近前。她懂医理,每日都会按方为南宫雨薇调理身体。
南宫雨薇回过神,接过药碗,浓重的苦涩气味扑鼻而来。她微微蹙眉,却未多言,屏息将汤药一饮而尽。喉间留下的余苦,让她本就低落的心绪更添几分涩然。
青鸾默默递上一碟蜜饯。
南宫雨薇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了。”她站起身,走到廊下,秋风拂面,带着菊花的清冷香气和草木枯萎的萧索。“整日困坐,有些气闷,想在院中走走。”
青鸾与素娥对视一眼,并未阻拦,只无声地跟上。
听雪轩的庭院不大,却布置得颇为雅致。假山玲珑,曲径通幽,一池秋水碧绿,几尾锦鲤悠然游弋。南宫雨薇沿着碎石小径缓缓而行,裙裾曳地,环佩轻响。她在一丛开得正盛的墨菊前停下脚步,俯身轻嗅那冷冽的芬芳。
“这墨菊倒是少见,南阳地气竟能养得如此好。”她似是自语,又似是说与身后二人听。
素娥难得开口,声音平和:“是太守命人特意移栽的。言墨菊品性孤高,耐霜寒,或合姑娘眼缘。”
南宫雨薇指尖微颤,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他……竟连这等细微处也留意到了?她不动声色地直起身,目光掠过院墙,望向更高远的天空。天际有孤雁南飞,鸣声凄清。
“青鸾,”她忽然问道,“伏牛山……离此很远么?”
青鸾略一迟疑,答道:“快马约需一日路程。”
“山中……很苦吧?”她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这次,青鸾没有立刻回答。她们身为影卫,深知有些信息不该由她们传递。
南宫雨薇也未再追问,只是静静望着雁群消失的方向,秋日明亮的阳光照在她清丽的侧脸上,却化不开那眉宇间凝结的轻愁。她知道,自己与墙外那个纷乱复杂的世界,仅一墙之隔。而那个执掌着南阳乃至更大棋局的男人,他的心思,远比这秋日晴空更加难以揣度。
***
与此同时,宛城军营校场之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秋风猎猎,卷动旌旗。点将台下,数千南阳精锐士卒列队整齐,鸦雀无声。阳光照射在锃亮的甲胄与锋利的兵器上,反射出森然寒光。
孙宇与赵空并肩立于台上。孙宇已戴好进贤冠,玄色官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面容肃穆,目光如电,扫过台下每一个方阵。赵空则按剑立于其侧,神色难得地收敛了平日的玩世不恭,显得异常沉稳。
“参见太守!参见都尉!”数千人齐声高呼,声浪震天,惊起远处林间飞鸟。
孙宇微微抬手,校场瞬间恢复寂静。
“诸位将士!”他声音清越,以内力送出,清晰地传入每一名士卒耳中,“近日郡内流言,尔等或有所闻。言本府姑息养奸,欲纳黄巾余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见众人虽静默,眼中却各有思量,“今日,本府便告知尔等,何为剿抚之道!”
他向前一步,声调陡然提高:“黄巾倡乱,祸国殃民,其罪当诛!然,伏牛山中,亦有被裹挟之良民,被迫从贼之黔首!彼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挣扎求存,与山中饿殍何异?我南阳官军,刀锋所向,应是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之凶徒,而非手无寸铁、乞活求食之饥民!”
他话语铿锵,掷地有声:“剿,是为彰朝廷法度,保境安民!抚,是为恤黎民苦难,导人向善!此二者,并行不悖,方为仁义之师,方能根除祸乱!”
“今,伏牛山张曼成部,穷途末路,本府亲往招抚,许其部众弃械归田,此乃上天好生之德,亦是我南阳实力所致!若有冥顽之徒,胆敢借此生事,或暗中勾结,图谋不轨——”孙宇话音一转,凛冽杀气弥漫开来,“我南阳铁骑,倚天长剑,必将其碾为齑粉!”
“谨遵太守之令!剿抚并用,保境安民!”台下将士受其感染,群情激昂,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赵空在一旁暗暗点头。兄长此举,不仅稳定军心,更是借将士之口,将“剿抚并用”之策公之于众,以应对可能到来的朝廷质询与各方非议。
这时,一骑快马自辕门外疾驰而来,至台下勒马,斥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密函:“报!北方八百里加急军情!”
赵空快步下台接过,验看火漆无误,转呈孙宇。
孙宇展开密函,快速浏览,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随即恢复平静。他将密函递给赵空,低声道:“皇甫嵩将军于广宗初战失利,董仲颖(董卓)接替,战事胶着。张宝、张梁盘踞下曲阳,声势复振。”
赵空看罢,冷笑道:“北边打得热闹,却无暇他顾。看来朝廷短期内,更无力理会我南阳是如何‘剿抚’了。”他语带讥讽,随即正色道,“不过,黑山军张燕部活动日益频繁,其触角已伸至河内,距我荆州北境不过数百里。需防其与太平道残部,或与某些心怀叵测之辈勾结。”
孙宇目光再次投向北方,眼神深邃:“多事之秋,步步惊心。传令各部,依计行事。伏牛山之事,由你全权负责,务必稳妥。”
“兄长放心。”
***
夜色渐浓,宛城华灯初上。太守府书房内,烛火通明。
孙宇处理完最后一批公文,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他起身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南阳郡舆图前,目光久久停留在伏牛山与长江之间那片广阔的区域。
窗外秋风呜咽,吹得窗纸窣窣作响。他想起白日里那份北方军报,想起蠢蠢欲动的黑山军,想起江东南宫家那不明用意的船队,更想起听雪轩中那个安静得令人心疼的身影。
所有这些,如同无数条暗流,在南阳这片土地下涌动、交汇。他仿佛立于漩涡中心,需以绝对的冷静与力量,才能稳住这艘大船,驶过这惊涛骇浪。
“笃笃。”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进来。”
赵空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兄长,南宫姑娘……想见你。”
孙宇转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赵空补充道:“她说,有关南宫家……或有些兄长想知道的事情。”
孙宇沉默片刻,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请她至偏厅。”
“诺。”
赵空离去后,孙宇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摇曳的树影。南宫雨薇此时求见,所为何事?是代表家族试探,还是她个人的抉择?这个如同秋菊般看似柔婉,实则内蕴风骨的女子,终于要主动踏入这棋局了么?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神色恢复一贯的沉静,举步向偏厅走去。秋夜的凉意,随之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