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凝成冰雾，散漫地飘在空中，或聚成一团，或零星散落。洞府之中，厚重的坚冰随处可见，光滑的冰面宛如明镜，可上万面冰镜之中，却都只倒映着一个独坐身影。
一个身穿道青宗长袍的女人。
禁制响起，一阵脚步声从洞府门口传来，女人轻轻扣上面前的木箱，随手将箱子塞到冰层之下。
“柳师姐。”来人亦是身穿道青宗长袍，态度极为谦卑，他朝着女人深鞠一躬，“宗主找您。”
柳轻絮站起身来，随着来人离开了洞府。
自从第二场战争结束后，她便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了这里，除了师尊道尘外，她几乎没有见过任何人，完全沉浸在修行之中，她磨砺修为，淬炼大道，不想让自己像之前一样，面对敌人的攻击却没有半点作用。
“师父。”飞过道青山，来到道青宗宗主洞府前，那小弟子知趣地鞠躬后离开了，只留下柳轻絮一人走进洞府。洞府内蒲团之上，一个枯瘦的老人正盘膝而坐，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涩药味，柳轻絮轻轻施礼，站在一旁。
听到弟子的呼唤，老人艰难地睁开眼睛，那双本应该澄澈明亮的眼神此时却无比浑浊，仿佛行将朽木的老人，要知道，此时的道尘不过百岁，加上拨云之境的实力，在修炼界尚可以称之为小辈，可最终却落得这个样子。
“轻絮，你来了……”道尘声音沙哑，他对着柳轻絮轻轻招手，示意她过来。
“师父，你的伤……”柳轻絮咬着嘴唇，慢慢来到师父身边，即便不用灵识她也能感受到师父身上的死意。
在边境战争中，道青宗和剑宗联手，围绕平雪城和神魔抗衡，可最后人族还是战败了，剑宗宗主刘希战死，道青宗的老祖也殒落战场之上，师父道尘也被神魔联手打成重伤，伤至心脉，回宗不到两天便从一个潇洒道人变成一尊老朽。
“无妨，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道尘摆摆手，他望着柳轻絮，浑浊的目光忽然变得明亮许多，“我之前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若是嘱咐我好好休息，心无旁骛，弟子可以做到，但您要是说让我继承道青宗宗主之位，轻絮做不到。”柳轻絮摇摇头，“若论声望，轻絮不及万长老，论资历，轻絮远不及孙长老，哪怕您要选择年轻一辈，轻絮也认为万师兄比我更适合宗主之位。”
“的确，你说的都对……但是柳轻絮，哪怕他们方方面面都比你优秀，可最终宗主之位还是要落在你的身上。”道尘一阵剧烈咳嗽，胸口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他捂住嘴，待张开手后，映入眼帘的是刺眼的鲜红。
“因为你的实力，比他们强，你的天赋，注定你会带领道青宗走得更高，更远。”
“还记得我刚回宗的时候，你和我说的话吗？”道尘抬手，柳轻絮将其搀扶起来，两人慢慢朝着洞府之外走去，此时正是晌午，温暖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身上，惬意的感觉似乎驱散了他身体的疼痛。
柳轻絮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我说，您的伤势这么重，人境之中没有医师可以治愈，所以想带您去药神谷，说不定……”
“但是被我拒绝了。”道尘轻轻一笑。
“是的，”柳轻絮低下头，“您说，即便药神谷真的能治愈自己，那些神族的医师也不会出手相助……”
明知道对方是异族顶级战力，那些医师再医者仁心恐怕也不会施以援手。
一族的大义，永远凌驾个人意志之上。
“你当时还说了一句话，轻絮，你还记得吗？”道尘笑着问道。
柳轻絮点点头，她当时很愤怒，她不甘自己的师父就这样忍受痛苦，可又知晓药神谷的医师不会出手相救，愤怒和委屈交加之下，埋怨的话便脱口而出。
“都怪……都怪人族，若是人族之中也有好医师，也有药神谷，那师父你就不用这么难受了……”
“其实在从战场赶回来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的身体情况，同时也想好了谁来继承宗主之位。”道尘抬头看着被薄云微微遮掩的太阳，随后转过头盯着柳轻絮那双冰冷的眸子，“你说的不错，咱们宗门内能继承宗主之位的大有人在，我本想让万长老来继承，毕竟他数十年都看守外门，无论经验还是声望都绝非你可比拟，但就是那那句话，让我最终决定要把宗主传给你。”
柳轻絮一愣，她只是埋怨人族没有好的医师，为什么师父会联想到宗主之位的传承呢？
“轻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三族之中，神族拥有药神谷，甚至是海棠。而魔族中也有像天眼这样的组织，可偏偏我们人族除了宗门之外什么都没有……你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柳轻絮眉头轻蹙，半晌之后摇摇头。
“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实力弱。”道尘轻声道，“因为我们弱小，因为我们时刻都在为异族的侵扰而担惊受怕，因为我们明白必须自己强大才能更好地存活下去，所以大凡修炼者都会倾尽一切去修炼，去变得更强，然而一心不可二用，只顾着修炼的人们又怎么可能有心思去思考其他事情？”
“神族拥有历代承印者守护，人们知道在他们的守护下，神境不会出现问题，因此可以安心修炼，安心炼丹，安心钻研医理，所以才会自发形成药神谷这样的组织，反观我们人族，动荡，混乱，战争，尔虞我诈，似乎一刻都不得安宁。”
“轻絮，你记住，有些花朵只会开在阳光下，风雨一来，就凋谢了。”
道尘看着阳光下随风摇晃脑袋的小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怎么才能让人族变得如魔族甚至是神族那样安宁呢？我们的先人早就给出了我们答案，变强。”
“轻絮，你说说，如果万长老执掌道青宗，道青宗会变成什么样？”
柳轻絮一愣，但还是很快回答道：“应该和现在一样，内外两门和睦，道青名声在外……”
“是啊，因为万长老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的宗主……但你想过没有，若是有朝一日，一位神族的云日强者走上道青山，道青宗是否能有还手之力？”
柳轻絮低下头，她早就明白师父想和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没有，不可能有半点还手之力。”道尘自问自答，“无他，或许万长老是个好宗主，但他实力摆在那里，哪怕内门外门再和谐，哪怕道青宗的名声再大，实力不如别人，就会被人踩在脚下。”
“可我……”
“万长老年纪大了，叩扉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但登楼绝不是你的极限。”道尘声音温柔，“你年纪不过三十，就已经登楼，甚至快要触碰到云日之境，师父老实告诉你，若非你师祖的帮助，你师父现在恐怕还在登楼徘徊不前。”
“轻絮，你才是道青宗，最有天赋，也是最适合宗主之位的人。”
柳轻絮停下了脚步，她的身体轻轻颤抖，眼中也隐隐有雾气出现。
“轻絮，是师父对不起你……你要怨的话，就怨师父吧。”道尘叹了口气，被震碎的心脉隐隐作痛，可他却明白，让他痛的不是伤口，而是他刚刚对弟子说的这番话。
他知道，他在逼她做出选择。
逼她走向……自己想让她选择的路。
哪怕她会失去她最为珍视的一切。
这一切都怪自己，可他没有办法，人族岌岌可危，坐落在东神洲的道青宗更是摇摇欲坠，毗邻的神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手伸进宗门，将宗门搅成一团。在东神洲，道青宗是人族唯一的希望，他不能也不接受道青宗就这样灭亡。
天平的两端，一端是自己的弟子，一端是东神州乃至整个人族，道尘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我明白了……”柳轻絮忽然抬起头，她眼中的雾气已经消散了，她看着自己的师父，一字一句道，“我会接受宗主的位置，也会在近期突破到云日之境……师父您放心，我在，道青亦在。”
她说完，转过身，一个人离开了洞府。
她甚至都忘了，身受重伤的道尘在没人搀扶的情况下，将很难走回洞府之中。
望着弟子远去的背影，道尘的脸上并没有半点喜悦，也没有丝毫的愤怒，只剩下无尽的悲哀，他知道弟子不是因为赌气才留下自己孤身一人，而是她终于决定，要走出那一步了。
寒冰之道，曾有一人以此道进入摘星，而她选择的法则，名为无情。
她的名字，叫艾薇。
没有呼唤其他弟子搀扶，道尘忍着剧痛，独自一人回到了洞府之中，他知道，这是自己应受的惩罚，和自己弟子那钻心的痛相比，身体的痛苦显然更为轻松。
洞府之中，千万面冰镜里，只有一个女孩在伏案哭泣，眼泪落入冰舞之中，瞬间便化作颗颗白色珍珠，滚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当当声。
她很清楚，自己之所以固步不前，是因为选择走无情一路的自己并未做到真正的无情，她做不到以实力和摘星作为最终的目标，她有自己挂念的宗门，有疼爱自己的师父，还有那颗还未绽放就已经凋谢的心。
没人知道，法则无情却心中有情的她修炼起来有多痛苦，寒冰之道的力量无时不刻渴望摧毁她的情感，可她宁愿将感情冰封或压在心底，也好过直接消无。
但是，今天的她，必须做出选择了。
她打开刚刚藏起的木箱子，里面是一件冰蓝色的长裙。
她曾为他一舞，她也曾幻想着自己成为舞师。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冰蓝色精美的长裙在她手中冰封，随后化作齑粉彻底消散，而她心中最后的温暖，也彻底熄灭，沦为无情的寒冰之力的囚徒。
一个是再无感情，一个是用仇恨的火焰将感情彻底焚尽，这么看起来，自己比红袖宗那个疯丫头要好很多。
柳轻絮站起身来，她轻轻抚摸着冰面，心里呢喃道：“王磐，对不起……”
可她眼角却再无泪水。
藏经阁外，醉醺醺的孙长老摇摇晃晃地靠在路边的树上，或许是因为宗主和自己商量继承人的事情，又或许是这几天那老吴婆子成天给自己甩脸色，孙长老这些天心情也不太好，尤其是回到藏经阁后，望着那书案后面空荡荡的椅子，他总感觉缺点什么。
事后他知道那王夜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长久以来的师徒情谊却让一时半会儿走不出去。
“多好的孩子……嗝……可惜……嗝……”一边打着酒嗝，孙长老打开了藏经阁的大门。
别想了，那地方不会再有人了……
突然，孙长老的目光凝住了——今天的书案上，似乎摆放着什么。
“又是哪个小混蛋，借了东西就随手放上面……嗝……要是让我逮到，我一定把你关禁地三天……呸，一个月不可！”
孙长老走了过去。
桌案上，摆放着一坛子酒，一枚戒指和一张纸。
酒，是冬辛酒，戒指，是装满延寿和修炼之物的戒指，纸，是写着敬师孙长老，落款是王夜的信纸。
“酒？啧啧，送的真不是时候……我都喝这么多了，怎么可能还喝？”孙长老扫过那张纸，然后指尖灵力一震，将这张纸彻底碾碎，随后抄起酒坛，闻了闻，“也没个署名，谁知道是不是给我下毒……呸，又苦又涩，什么破酒？”
一边咒骂着，一边慢慢把酒都喝了。
他是嗜酒之人，自然知晓这是一坛冬辛，也尝出来，这坛酒中蕴含的苦涩与悲伤。
“你啊你啊……走就走，也不打声招呼……”孙长老叹了口气，“好像我真会叫人把你抓起来似的……”
……
青城之外，阳光洒下，微微隆起的土地下面，似乎埋藏着什么。
人们并未注意到这里的异样，毕竟谁也没有把它和高家夫妇消失联系到一起，所有人都以为这对夫妇是随着女儿一同前去道青宗享福去了。
一个青年走过，他先是深鞠一躬，随后一条黑色大道破空，他挥手，似乎从这土坟周围取走了什么，然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