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能想到,麹文泰此刻必然在高昌王宫里惶惶不可终日,却又心存侥幸,试图用一个卑躬屈膝的使者和一堆花言巧语来搪塞过去,以为还能像过去一样蒙混过关。
“陛下,那……使者如何处置?是否召见?”王德试探着问道。
李世民眼中寒光闪烁,此刻对待使者的态度,就是传递给高昌、传递给整个西域的信号。
“见?”李世民冷冷道:“见他做什么?”
“让他回到高昌去吧。”
李世民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冰冷杀意,已然弥漫整个含风殿。
王德心头一凛,深知陛下已是动了真怒。
王德快步退下,他要去打发那些高昌的使者。
李世民独自站在殿中,目光再次投向西方,眼神锐利如鹰。
“来人,召见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侯君集!”
“是。”殿内内侍躬身应声。
这次倒是没有叫魏征来。
事情做了决定,也都提前准备了,叫魏征来,也改变不了。
不如少听他说些废话。
几名内侍快步离开含风殿,分头去见几位重臣。
李世民依旧站在原地,负手而立,外表看似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
高昌,棉花地,终于有理由,掌握在大唐手里了。
往后通往西域的咽喉地带,要归大唐了!
李世民的心里隐隐带着几分兴奋。
但是脸上依旧要保持严肃。
甚至要装作很生气。
不生气,怎么能下令发兵呢?
身边的人知道这当中的门道,但是朝中的诸多大臣还不清楚。
就是要让他们觉得,是因为生气,所以要动兵,要去平息怒火。
长孙无忌等人到两仪殿。
“臣等参见陛下。”四人齐声行礼,神色凝重。他们都知道高昌使者到来的消息。
“免礼。”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高昌的使者到了,这你们都知道了吧?”
四人点头。
君臣对坐,李世民说了关于使者的事情。
“鞠文泰,这是找了个借口来糊弄人啊,既然他已经有了选择,那大唐,也有大唐的决断。”长孙无忌的脸上带着微笑。
“如此,先前所议之策,当可加速进行了。兵马粮草,臣与兵部、户部已在加紧筹措。”
房玄龄抚须。
“陛下拒绝接见高昌的使者,态度如此明确,消息传出去,西域诸国必然震动,皆会屏息观望陛下下一步动作。我军一动,则需速战速决,以雷霆之势,方能最大程度震慑四方。”
杜如晦点头:“玄龄所言极是。如今之势,已非惩戒,而是灭国!需以犁庭扫穴之势,彻底将高昌纳入大唐版图,永绝后患,并以此为契机,重塑西域秩序。”
“一旦得手,那将来大唐通往西域的路,便再也没有阻碍了。”
众人相视一笑。
要的就是这样。
“侯君集。”李世民看向侯君集。
“臣在。”侯君集神色激动,拱手应声。
“这次打高昌,你去!”
“是。”侯君集应声。
“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
“臣在!”
“后勤粮秣、军械调配、情报支持、以及战后治理方略,由你三人总揽协调!务必确保大军出征,万无一失!”
“臣等遵旨!”三人齐声应道。
“此事,明日一早,含风殿议事的时候,再另行公布。”李世民说道。
出兵这种大事,也不是他们几个凑在一起,说说就算了。
各方协调,还需要朝廷诸多官员通力合作。
含风殿内众人散去,护卫来报,说是来自泾阳县庄子上,太子殿下的家书。
“快呈上来。”李世民示意王德。
王德赶忙接过信件,交给李世民。
李世民拿起信,并未立刻拆开,而是先对那护卫挥了挥手:“下去领赏吧。”
“谢陛下!”护卫行礼退下。
殿内暂时只剩下李世民和王德。李世民摩挲着信笺,心中竟生出几分期待。在刚刚决定了一场灭国之战的间隙,收到儿子的家书,这种感觉颇为奇妙,仿佛铁血杀伐之中,忽然注入了一丝柔软的牵挂。
“好!好小子!”李世民忍不住轻声赞叹,脸上的笑容彻底驱散了方才的冰寒:“不枉朕一番教导!不仅能想到战,更能想到战之后!心思竟已如此缜密!”
这是家书,李世民就不给外人看了,自己小心翼翼的收在了匣子里。
李世民沉吟片刻,说道:“从朕的私库里,挑几方上好的端砚,还有前几日进贡的那几匹轻薄透气的江南夏布,一并给太子送去。就说……他的信,朕看了,甚好。让他继续多看多思。”
“老奴遵旨。”王德笑着躬身。
“陛下,拟定的给在广州的吴博士还有农学院的学生们的赏赐单子出来了,请陛下过目。”
王德趁着皇帝心情好,从袖口中掏出一张单子,双手呈送给皇帝。
李世民微微颔首,应了一声,拿过单子,展开来看。
他这会儿心情正好,看什么都顺眼几分。他接过王德呈上的赏赐单子,目光快速扫过。
上面罗列着对吴博士、几位农学院先生以及那几名学生的赏赐:无非是金银绢帛、田亩宅邸,以及一些彰显荣誉的御用之物如笔墨纸砚或宫廷锦缎。对于官员和学子来说,这份赏赐算得上丰厚体面,既实惠又能光耀门楣。
“嗯,就这样吧。”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将单子递还给王德:“着人即刻办理,将赏赐送到他们各自家中去。记住,要大张旗鼓地送,让左邻右舍、街坊四邻都看清楚、都知道!”
“要让所有人都晓得,他们的儿子、他们的丈夫、他们的父亲,不是被朝廷发配到岭南那烟瘴之地受苦去了,而是去为朝廷立了大功,是光宗耀祖去了!朕和朝廷,都记着他们的功劳呢!”
“是,大家!老奴明白!定会办得风风光光,让吴博士和各位先生、学子们的家眷,脸上有光,让满长安的人都羡慕!”王德心领神会,脸上堆满了笑容,连连保证。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公开的、丰厚的、带有荣誉性质的赏赐,安抚是一方面,还要做给天下人看,只要真心为朝廷办事、立下功劳,无论出身如何,无论从事的是否是传统意义上“显赫”的行业,朝廷都不会亏待!
农学院招生困难的事情,李世民有所耳闻。
当初书院城立这个分院的时候,还被人耻笑了一阵子。
好好的学生进书院是去读书的,怎地读着书,又去种地了?
既然如此,还读什么书?直接去种地,岂不是少走好几年的弯路?
讥讽之声不绝于耳。
农学院能够存在,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
第一批的几个学生,实在是珍贵的很。
有他们在,立住了农学院的根。
如今又在广州,在占城稻的试验田里立下了大功,当然要好好宣扬一番。
农学院不是胡闹,也不是浪费钱财资源。
而是真正有用的,有大用处。
更是要青史留名的!
占城稻之事一旦公开,朝廷必然要大力推广。在气候适宜的江南、淮南等地同时开辟试验田,选育良种,摸索最适合本地的种植之法……这些事情,光靠吴博士他们几个人,是绝对忙不过来的。
需要大量懂得农学知识、敢于实践、又能吃苦耐劳的人。
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
答案显而易见——农学院!
那出身农学院的人,必将是香饽饽。
至少近年,若是消息传开,报考农学院的学生,就一定会比往年多。
这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利益的驱动,远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
农学院的那几个孩子,真正做到了“敢为天下先”,因此,厚赏他们,说得过去,他们也完全受得住。
王德离开之后,李世民坐在桌案前,想着这些事。
看来,怀仁那小子,眼光倒是毒辣得很。” 李世民不由得对李复又高看了一眼。
占城稻亩产增多,不仅仅是多收多少粮食的问题,这关乎人口增长、边疆稳定、国库充盈,是真正的国本!
这些,都是自己做梦都想要看到的,想要实现的。
长安城,永兴坊,一处略显陈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
吴博士的发妻王氏正坐在院中榆树下缝补着衣裳,心里惦记着远在广州的丈夫,不知他吃不吃得惯那里的饭食,受不受得住那边的湿气。几个半大的孩子在一旁安静地玩耍。
突然,街上传来一阵喧闹声,锣鼓声声响,而且听着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正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过来。
“娘,外面好热闹!”最大的孩子跑到门口张望。
王氏也疑惑地放下针线,站起身。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坊里怎么这般热闹?
还没等她走到门口,就见坊正一脸激动地跑进来,身后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街坊邻居。
“吴家嫂子!吴家嫂子!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坊正的声音都变了调,脸上笑得全是褶子:“宫里来人了!天使!天使来给您家送赏赐来了!”
王氏一下子愣住了,脑子里嗡嗡的:“天……天使?赏赐?为……为什么?”
“说是吴博士在南边立了大功!为朝廷种出了亩产增收三成多的神稻!陛下龙心大悦,特旨重赏!”坊正语速极快,兴奋地解释着。
宫里的人还没到家门口,事情就已经先在坊间传扬开了。
话音未落,一队穿着宫中服饰的宦官和侍卫已经停在了小院门口。为首的宦官面容白净,手持绢布诏书,脸上带着和煦却不容置疑的威严。
“吴博士家眷接旨——”宦官拖长了音调,声音清晰洪亮。
王氏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拉着孩子们跪倒在地,周围的街坊邻居们也呼啦啦跪倒一片,个个伸长了脖子,又是好奇又是羡慕。
宦官展开圣旨,朗声宣读。文绉绉的词句王氏听不太懂,但“忠勤王事”、“农事大捷”、“亩产倍增”、“赐金帛若干”、“田亩若干”、“以彰其功”等词语还是清晰地钻入她的耳朵。
每念到一项赏赐,身后人群中就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和吸气声。金银绢帛也就罢了,竟然还有田亩!这在长安城可是了不得的赏赐!
宣旨完毕,宦官合上圣旨,笑容可掬地弯腰虚扶:“吴夫人,快请起吧。吴博士为国建功,陛下甚为欣喜,特命咱家将这些赏赐送来,您清点一下。”
身后的小宦官们抬着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鱼贯而入,打开箱盖,里面是耀眼的金银、光鲜的锦缎。还有一名官吏模样的人,恭敬地呈上了一份地契文书。
王氏看着眼前这一切,只觉得头晕目眩,手脚都在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就涌了出来。她不是高兴,更多的是心疼和释然。丈夫离家千里,去那蛮荒之地,她日夜担惊受怕,如今总算知道,他不是去受苦,是真的去做大事了!朝廷和陛下都记得他的辛苦!
“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年,大唐万年!”王氏哽咽着,又要下拜,被宦官拦住。
“吴夫人不必多礼,这都是吴博士应得的。”宦官笑道,随即示意手下将赏赐一一搬进屋内。
周围的街坊们此刻也炸开了锅。
“老天爷!亩产三成!吴博士这是点了金手指了?”
“我就说吴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以前还笑他整天摆弄泥土,看看!看看!”
“这么多赏赐……吴家这是要发达了啊!”
“早知道当初让我家小子也去考那个什么农学院了!”
“谁说不是呢!种地也能种出这么大功劳来?”
类似的情景,也在其他几位农学院学生家中上演。
村子里,一个以打铁为生的汉子,看着宫中来人将赏赐送到自己那考上农学院、曾被亲戚议论“没出息”的儿子家里,惊得手里的铁锤都差点掉了。
听着宦官宣读儿子参与培育“神稻”立下功劳,看着那白花花的银钱和布帛,汉子黝黑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巨大的狂喜和自豪,挺直了多年被炉火熏弯的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