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闷!
喘不上气!
七月底的奉天西郊,像个烧透的大砖窑。
白天地皮烫脚,夜里热气从土里往上蒸。
林子里的知了叫得撕心裂肺,吵得人脑仁疼。蚊子更毒,隔着厚衣裳都能下嘴。
段鹏趴在滚烫的土坡后面,军服湿透,紧贴在背上。汗珠子顺着眉毛往下淌,辣得他眯起眼。他死死盯着坡下。
集中营像个趴着的怪兽。
铁丝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了望塔上的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像鬼爪子,慢吞吞地在泥地上抓挠。
一辆蒙着帆布的军用卡车,就停在营区中央的空地上,引擎没熄火,突突地喘着粗气。
几个鬼子兵端着刺刀,围在车屁股后面,像等着叼肉的鬣狗。
“操!”
段鹏喉咙里低低骂了一声,牙关咬得死紧。
乌恩其带回来的那张调令,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731的军医!小鬼子要跑!就在今晚!
他猛地扭头,对着紧贴在身边的几个队员,声音压得像砂纸磨铁:“看见没?车屁股后面!狗日的要转移人!”
队员们眼珠子都瞪红了。泥汗模糊的脸上,只看得见一口口白牙,咬得咯咯响。
“山猫!”
段鹏低吼。
“在!”
那个精瘦的身影像没骨头似的贴过来。
“带爆破组!摸到东墙根!听我信号,给老子把墙炸开!动静越大越好!把狗日的都引过去!”
“明白!”
山猫眼里凶光一闪,一挥手,三条黑影狸猫般窜出去,眨眼就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段鹏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又热又黏,吸进肺里像堵了团棉花。
他死死盯着那辆卡车,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枪托上的木纹,指关节绷得发白。
时间像凝固的沥青,每一秒都拉得老长。
突然!
“轰隆——!!!”
一声炸雷般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集中营东边狠狠砸过来!
地皮猛地一跳!冲天的火光和浓烟瞬间撕裂了漆黑的夜空!
破碎的砖块、扭曲的铁丝网,下雨似的哗啦啦砸下来!
整个集中营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炸了锅!
“敌袭!东边!”
“八嘎呀路!顶住!”
“机枪!机枪!”
凄厉的哨子声、鬼子兵变了调的嚎叫声、伪警察慌乱的奔跑声,还有歪把子机枪那特有的、像撕布一样的扫射声,乱七八糟地搅成一锅滚粥!
探照灯那惨白的光柱,像受惊的蛇,猛地甩向东墙那个巨大的缺口!
混乱!
机会就在这混乱的几秒钟!
“上!”
段鹏一声炸雷般的咆哮,人已经像出膛的炮弹射了出去!
“杀啊——!”
身后几条汉子,爆发出震天的怒吼,端着花机关,如同几头扑向猎物的猛虎,跟着段鹏直扑营区中央那辆卡车!
快!
快得只留下残影!
段鹏冲锋在前,手里的盒子炮“砰砰砰”点射开路!
两个刚从卡车驾驶室跳下来、还没搞清状况的鬼子司机,脑袋上瞬间爆开血花,哼都没哼就栽倒在地。
“救人!”
段鹏一脚踹开卡车后挡板,帆布帘子猛地掀开!
车厢里,几个穿着破烂劳工服的人被反绑着手脚,嘴里塞着破布,像待宰的牲口一样挤在一起。
昏暗的光线下,一张张脸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一个穿着稍整齐些、戴着破眼镜的中年男人被两个鬼子兵死死扭着胳膊,正拼命往车下拖!
正是照片上那个松本一郎!
“狗日的!放开!”
段鹏目眦欲裂,盒子炮瞬间指向扭着松本的鬼子!
“砰!砰!”
枪响人倒!
两个鬼子兵后脑勺喷出血雾,软软瘫倒。
松本一郎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泥地里,眼镜都摔飞了,浑身筛糠似的抖。
“乌恩其!带人!把他和劳工,从西边缺口带出去!快!”
段鹏看都没看松本一眼,对着扑上来的乌恩其狂吼,手里的盒子炮又撂倒一个从侧面营房冲出来的鬼子兵。
“队长!鬼子围上来了!”
一个队员嘶声大喊,手里的花机关喷吐着火舌,扫倒两个哇哇怪叫扑上来的伪警察。
段鹏猛地回头。
坏了!
刚才东墙的爆炸和这边的枪声,像捅了真正的马蜂窝!
黑压压的鬼子兵和伪警察,从四面八方、从营房里、从倒塌的缺口处,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
歪把子机枪的子弹“嗖嗖嗖”地贴着头皮飞过,打得卡车钢板叮当作响,火星四溅!
手榴弹在附近“轰轰”炸开,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泥土碎石劈头盖脸砸来!
段鹏他们这点人,就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小舟,瞬间被密集的火力网罩住了!
冲出去的路,被死死封住!
“妈的!”
段鹏眼睛都红了。他看见乌恩其带着几个队员,护着松本和几个吓懵的劳工,正艰难地往西边缺口冲,但也被侧面射来的子弹压得抬不起头,一个队员闷哼一声,肩膀上炸开一团血花!
不能都折在这儿!必须有人断后!必须有人把这群疯狗引开!
念头电光火石间闪过脑海。
“铁头!柱子!二牛!”
段鹏猛地回头,对着身边三个死死顶住火力的老兄弟,吼声盖过了枪炮,“带足手雷!给老子把狗日的往东边引!给乌恩其他们开条路出来!”
那三个浑身浴血的汉子,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明白!队长!”
“狗日的小鬼子!爷爷在这儿呢!”
叫铁头的壮汉猛地从卡车后面探出身子,手里的花机关对着涌来的敌群就是一梭子狂扫!
打空弹匣,他看都不看,反手拔出腰后插着的两颗绥远造手榴弹,用牙狠狠咬掉拉环!
“柱子!二牛!跟老子上!”
铁头狂笑着,像头发疯的犀牛,迎着泼水般的子弹就冲了出去!
“小鬼子!我日你祖宗!”
柱子紧随其后,一手一颗滋滋冒烟的手榴弹,脸上带着狰狞的笑。
“队长!下辈子还跟你干!”
二牛年纪最小,吼声却最亮,他最后看了段鹏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快意恩仇的决绝!
三条汉子,像三道逆流而上的血色箭头,义无反顾地撞向那黑压压的、喷吐着火舌的敌群!
“拦住他们!”
鬼子军官惊恐的嚎叫淹没在爆炸的巨响里。
“轰!轰轰轰!!!”
一团团赤红暴烈的火球,在密集的敌群中猛然炸开!
巨大的冲击波将人体像破麻袋一样掀飞!断肢残骸混合着泥土碎石,在刺鼻的硝烟中四处飞溅!
铁头他们那熟悉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吼声,在爆炸的轰鸣中戛然而止,却又仿佛在火光中永恒地回荡开来!
那瞬间爆开的死亡之花,硬生生在汹涌的敌潮中撕开了一道短暂的血肉缺口!也吸引了所有鬼子的注意力和火力!
“走啊!”
段鹏的嗓子完全破了音,像砂轮在摩擦!
他狠狠一脚踹在还瘫在地上抖的松本屁股上,“不想死就他妈爬起来跑!”
他红着眼,和仅剩的两个队员,一人一边架起软成烂泥的松本,又推搡着吓傻的劳工,朝着乌恩其他们撕开的西边缺口,没命地狂奔!
子弹在耳边“啾啾”地尖叫,打在身边的泥地上噗噗作响。
身后,鬼子兵反应过来,怪叫着追来,枪声再次密集。
“快!快进林子!”
乌恩其在缺口处接应,手里的花机关喷出长长的火舌,暂时压住了追兵。
段鹏他们连滚带爬地冲进缺口外的蒿草丛,又一头扎进黑黢黢的林子里。
身后集中营的枪声、爆炸声、鬼子的嚎叫声,渐渐被茂密的树林隔开,变得遥远而模糊。
一直跑到一个长满灌木的土沟里,众人才像被抽了骨头一样瘫倒在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像破风箱在拉扯。
松本一郎像条死狗一样趴在烂泥里,眼镜早没了,脸色惨白得像死人,裤裆那里湿了一大片,散发出一股骚臭味。
他浑身抖得停不下来,牙齿咯咯打架。
段鹏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泥,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松本身上。
他走过去,一把揪住松本的后脖领子,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从泥里提溜起来。
松本吓得魂飞魄散,手脚乱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闭嘴!”
段鹏一声低吼,像炸雷在松本耳边响起,吓得他瞬间僵住。
段鹏的脸几乎贴到松本那张惨白的胖脸上,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直冲松本的鼻子。
段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地狱般的寒气,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扎进松本的骨头缝里:“听着!老子的人用命换你出来!老子没工夫听你放屁!说!小鬼子急着把你这条狗从奉天弄走,要干什么?!”
松本被段鹏眼中那噬人的凶光吓得魂飞魄散,裤裆又是一热。
他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我…我…转移…他们…要转移…”
“转移什么?!”
段鹏的手指猛地收紧,勒得松本直翻白眼。
“化…化学武器!”
松本被勒得喘不上气,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哭腔,“仓库…奉天郊外的秘密仓库…里面…里面全是…毒气弹…芥子气…还有…还有新弄出来的…烂肺的玩意…”
段鹏瞳孔猛地一缩!
化学武器!
狗日的果然在搞这个!
他手上的力道松了一点,声音更冷:“运去哪?说!”
松本大口喘着气,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他惊恐地看着段鹏,又看看周围那些端着枪、眼神像要活剥了他的救国军战士,心理防线彻底崩溃:“黑…黑龙江…北安…那边…山里…有个…有个大要塞…叫…叫‘虎头’…运到那里面去…藏起来…”
虎头要塞!黑龙江!
段鹏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口大钟在耳边狠狠撞响!
他猛地松开手,松本像摊烂泥一样重新瘫回泥地里。
段鹏直起身,望向北方沉沉的、被硝烟熏染的夜空。
那里,是黑龙江的方向,是虎头要塞的方向。
一股冰冷的寒气,混合着铁头他们最后那声嘶吼带来的灼痛,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狗日的要塞!那里面藏的,是要人断子绝孙的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