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叶青儿修仙历二百七十三年,七月九日。
百草洞内,光阴仿佛凝滞。唯有石壁缝隙中渗出的灵泉滴落潭中的细微声响,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比三年前似乎稀薄了几分的草木清气,标记着时光的流逝。
叶青儿盘膝坐在一方简陋的蒲团上,周身气息沉静,如古井无波。
她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神光内敛,不复三年前的悲恸欲绝,亦无往日锐利锋芒,只余下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如同深秋寒潭,映照万物却难起涟漪。
这三年,于她而言,是一场漫长而孤寂的自我放逐与缝合。
回想这三年光阴,洞府之外,宁州乃至遥远西洲,风起云涌,噩耗频传,天地翻覆。然则,于叶青儿而言,诸般纷扰,皆似隔岸观火,水月镜花。非是她无力插手,实是心灰意冷,不愿再涉足其间。
那曾经炽热如火的济世之心,早已在接连的背叛与打击下冷却成灰,封存于心底最深的废墟之中。
哪怕是能够祛除魔神蛊的通明剑阵一事,在被伤透了的她看来,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三年前,她拖着濒临崩溃的道心与残破不堪的道躯逃回这百草洞,外界的一切于她皆成刺痛。
岂料仅仅三月之后,尚未能将体内江浅梦留下的阴毒伤势尽数养好,那道来自竹山宗总舵、刻有青竹道人专属印记的紧急传音符,便如同不祥的乌鸦,穿透洞府禁制,带着焦灼的震颤,悬停于她面前。
符文中,青竹道人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掌门的威严,却难掩其下的急迫与惊怒。
他告知她,西洲分舵遭逢大变,疑似被天魔道大举入侵,形势危如累卵,分舵弟子死伤惨重,百不存一。
他言辞恳切,甚至带上一丝罕见的“倚重”,称她叶青儿乃开拓西洲、建立分舵的首功之臣,对彼处情势最是熟悉,如今宗门有难,西洲基业倾覆在即,望她能以大局为重,即刻出关,前往西洲主持大局,力挽狂澜。
若是百年前的叶青儿,闻此噩耗,必是心急如焚,纵有千难万险也会慨然应诺,即刻奔赴西洲。那时的她,心中装的皆是宗门大义,苍生福祉。
可如今……
听着传音符中那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声音,叶青儿眼前浮现的,却是霍华德那双绝望而平静的眼眸。
亦是她或许不曾见过,但王坤等人绝对摆出过的那副打着“清理门户”、“拨乱反正”旗号,实则行种族灭绝之实的丑恶嘴脸。
西洲分舵?那里早已不是她倾注心血、寄予厚望的连接两洲的桥梁与希望之地。自王坤等人夺权,那里便已沦为了野心与杀戮的泥沼,沾染了无数无辜者的鲜血。
霍华德已被他们逼走,又被自己抛弃,生死未卜,西洲于她,还有何挂念之人?还有何值得守护之义?
至于此番魔道入侵……在叶青儿看来,这何尝不是一场迟来的报应?
是竹山宗,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王坤之流,在西洲倒行逆施、种下无数恶因后,必然结出的毒恶之果。
尽管她此时并不知晓这场祸乱的根源,正是源于青竹道人那道“制造乱局、削弱西洲”的乱命,但冥冥之中的因果感应,让她对此劫难生不出半分同情,只觉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心念及此,那传音符仍在嗡嗡作响,青竹道人的声音如同魔音灌耳,令她本就郁结的心绪更添烦躁。
她甚至懒得动用神念回复半个字,只是漠然地看着那灵光闪烁的符箓,任由其因长时间得不到回应。
在十几个时辰后触发了内置的时限机制,自动向发送端反馈了一道预设的、冰冷的信息——“您呼叫的叶长老正值闭关紧要关头,无法回应,请稍后再拨。”
此举无疑是对掌门谕令的公然漠视,近乎叛逆。但叶青儿心中已无波澜。
宗门?大义?这些曾经重于泰山的字眼,如今轻若浮尘。
又过了约莫三个月,她在广陵城被江浅梦彻底击败、狼狈遁走的消息,不知通过何种渠道,终究还是在宁州修仙界悄然传开。
虽细节模糊,但“竹山宗叶长老败于星河剑派外务长老江浅梦之手”一事,已足以引发诸多议论与关注。
于是,接下来的时日,这百草洞外便颇不宁静。
师父青蛇真人曾驾临洞外,语气中带着担忧与探究,温言询问她是否需要他帮忙?
老丈人倪振东亦曾前来,沉稳的声音中透着关切,直言若受了委屈,倪家便是她的后盾,只管开口。
师兄李青鳞沉默地来了数次,虽未多言,但那份或许是真,又或许只是来找她商量反了青竹道人那老贼的同门之谊的担忧萦绕不散。
昔日好友,离火门的钱晨、焦飞,甚至那位性情火爆却对她颇为赏识的火云老祖,也都或亲自前来,或遣人送来信物,表达慰问与探询之意。
然而,面对这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关怀,叶青儿一概选择了闭门谢客。
她以神念简单传达“闭关未稳,不便相见”之意,便将所有访客拒之门外。
非是她不念旧情,实是那惨败之辱、那被江浅梦以绝对力量碾压、肆意折辱折磨的经历,如同最深的梦魇,将她所有的骄傲与尊严践踏得粉碎。
她不愿见人,不愿回忆,更不愿接受任何形式的怜悯或探究。那伤口太深,太痛,任何触碰都只会引发更剧烈的痉挛。
直至她的道侣,倪旭欣,不顾一切地强行穿过外层禁制,来到内洞石门前,以指节叩响冰冷的岩石,声音里满是焦虑与不容拒绝的坚持:
“青儿,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他的执着,终究敲开了叶青儿紧闭的心门一丝缝隙。
面对世间唯一能让她稍稍放下心防的道侣,她终是未能继续彻底沉默。
然而,那不堪回首的经历,又如何能全然启齿?她只是极其隐晦地、破碎地提及了西洲变故的梗概,讲述了霍华德的隐瞒与背叛,最终坦言自己已与之恩断义绝,师徒情分尽矣。
至于与江浅梦那一战,她则将其扭曲美化,轻描淡写地说成是一场“切磋体道”时的落败,将自己之后的所有异常反应,皆归咎于此败以及霍华德之事带来的连环打击。
她死死隐瞒了被江浅梦踩在脚下肆意侮辱、以阴毒手段折磨摧残的真相,将那奇耻大辱深埋心底,独自吞咽。
然而,这经过“美化”的说辞,却让倪旭欣产生了巨大的误解。
他闻言,先是松了口气。随即脸上竟露出几分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的神情,朗声安慰道:
“我当是何等塌天大事!原是在切磋体道上输了一场?青儿,胜败乃兵家常事,更是我等修士砥砺道途之磨石!
你看我与百里家那少主百里奇,时常切磋,互有胜负,打得兴起时,鼻青脸肿、筋断骨折也是常事!
我有好几次被他捶得躺在床上三五日动弹不得,不也一样爬起来该吃吃该喝喝,回头再寻他打过?
体道修行,哪有常胜不败之理?
若都似你这般,败了一场便郁郁寡欢,闭关三载不出,那这宁州修真界,怕是早就没人敢与人动手了!”
他本意是劝慰,是想以自身“豁达”的经历开导她,让她莫要执着于一时的胜负得失。
可他全然不知,他这番“轻松惬意”的对比,听在叶青儿耳中,是何等的刺耳与残忍!将她那无法言说的、掺杂着极致屈辱与痛苦的惨败,与他和好友之间那“打得兴起”、“鼻青脸肿”的寻常切磋相提并论?
将她那几乎道心破碎的创伤,视作与他那“躺三五日”便能恢复的皮肉伤等同?
这一刻,叶青儿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委屈、愤怒、羞耻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无人可诉的苦楚,无人能懂的痛楚,在最亲近的人这里,竟得到了如此轻飘飘的、甚至略带调侃的回应!
“你……你懂什么!出去!给我出去!滚!”
她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却不是要哭,而是怒火燃烧所致。
她声音嘶哑,带着剧烈的颤抖。
倪旭欣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一道凌厉的青光已然袭至面前!
盛怒之下,叶青儿竟忘了控制力道,几乎是本能地出手,将满腔无处发泄的悲愤尽数倾泻而出。
倪旭欣虽修为不弱,但怎是盛怒状态下几乎失去理智的元婴期的叶青儿的对手?更何况他全然没有防备。
当下便被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灵力轰击打得晕头转向,虽未受重创,却也着实狼狈不堪,最终被一股巨力毫不客气地“送”出了百草洞,重重摔在洞外的草地上,洞府石门在他眼前“轰”地一声再次紧闭,禁制全开,比先前更加冰冷决绝。
倪旭欣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望着那紧闭的石门,揉着发痛的胸口,脸上满是愕然与委屈,兀自喃喃不解:
“我…我说错什么了?
切磋落败,至于如此大的火气么?这……唉,女人的心思,真是比天道法则还难参悟……”
自此之后,叶青儿便彻底沉浸于漫长的闭关疗伤与心境修复之中,真正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洞府之外的天地翻覆,似乎再也与她无关。
直到约莫一年前,竹山宗联合宁州其他几家大宗派,历经艰难,终于组织起一支实力可观的救援力量,突破了重重阻碍,抵达了已沦为人间地狱的西洲。
幸存者们带回来的消息,零碎而残酷地通过各种渠道,也终于传到了几乎与世隔绝的百草洞。
那些消息,汇聚成了两个足以震动整个宁州修仙界的巨大噩耗。
其一,是西洲局势的彻底糜烂与资源的永久性枯竭。
此次魔道袭击,受灾的远不止竹山宗一家。星河剑派、化尘教等同样在西洲设有分舵、经营多年的宗门,其据点同样被以天魔道为首的魔道势力以雷霆万钧之势连根拔起,弟子伤亡极其惨重,几乎可称团灭。
更令人心悸的是,天魔道似乎动用了一种前所未闻、歹毒至极的秘法,以一种竭泽而渔、焚林而猎的方式,疯狂攫取并污染了西洲地脉,竟在极短时间内,几乎抽干了西洲大陆刚刚因灵气解封而变得异常浓郁的天地灵气!
如今的西洲,虽非彻底沦为绝灵死地,但灵气浓度已骤降至一个极低的水平,莫说与昔日相比,便是比之宁州一些偏僻之地都颇有不如。
而其上的修行环境,那更可谓彻底败坏,未来千年万载,恐都难以恢复旧观。这片曾经充满希望的新土,已然沦为贫瘠、荒芜、魔气缭绕的废墟。
然而,第二个噩耗,其带来的冲击与恐慌,甚至远超第一个。
它直接触及了宁州修真界,尤其是那些高阶修士、世家老祖、宗门耆老最根本、最敏感的神经——寿元!
那被誉为“续命神药”,能重置修士寿元、引得宁州大小势力疯狂追逐、有价无市的魔药——“再造水”,其唯一的核心原料产地,竟在西洲这场动乱中,被不知其价值、或许只是顺手为之的天魔道修士,随手彻底摧毁了!
“再造水”……这个名字,勾起了叶青儿尘封已久的记忆。那是一百多年前,她初临西洲不久,与当时还是少年的霍华德,依据一位神秘猎魔人凯罗特提供的残缺“炼金地图”,一番探索药性后探索出的配方。
其药效逆天,竟能重置服用者的肉身状态,相当于凭空增添数百载寿元!
此药自八十六年前起,开始从西洲分舵小批量流出,输入宁州, 便立刻在整个宁州高层引发了前所未有的疯狂抢购潮。
每一批“再造水”抵达宁州,都会在极短时间内被各大势力以天文数字般的价格抢购一空,往往是有价无市。
此药的存在,不知为多少寿元将尽、突破无望的老怪物们延续了道途,也成为了竹山宗西洲分舵最重要的财源与战略资源之一,更是连接西洲与宁州利益的重要纽带。
如今,这纽带被悍然斩断!原料产地已毁,“再造水”从此绝迹!
消息传回宁州,引发的震动堪称海啸。那些依仗“再造水”延寿、或正翘首以盼下一批丹药的高阶修士们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与疯狂之中。
宁州各地,几乎一夜之间,爆发了多起针对“再造水”持有者的暗杀、抢夺事件!往日里道貌盎然、称宗道祖的人物,为了争夺那仅存的、已成绝响的几瓶灵药,不惜撕破脸皮,亲自下场,掀起腥风血雨,兄弟阋墙、师徒反目之事屡见不鲜。
就连那在广陵城一战后被认为实力深不可测的江浅梦,其父母福兰氏与江陵影,据传都因此遭到了不明势力的猛烈刺杀,万幸其本身亦非易与之辈,加之江浅梦反应迅速,方才侥幸保住性命,未出人命惨剧。
随后,江浅梦显然是唯恐夜长梦多,再无迟疑,连夜让其父母服下了手中珍藏的“再造水”。
福兰氏与江陵影借此重获三百载寿元,不仅实力得以稳固,更彻底摆脱了因其身怀重宝而可能带来的、源源不断的刺杀风险。
回想起这三年的风风雨雨,洞外的天翻地覆,叶青儿心中却只有一片淡淡的疲惫与苍凉。
宗门的劫难,西洲的沉沦,宁州的纷乱,再造水引发的腥风血雨……这一切,似乎都离她很远很远。
她的心,在经过三年近乎枯寂的沉淀与修复后,虽仍未完全愈合,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已然钝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身体的损伤在缓慢修复,只是那道心上的裂痕,仍需漫长时光去抚平。
她轻轻吁出一口绵长的气息,带着洞中特有的清冷草木之香,正欲再度沉入定境,继续这不知终点的闭关。
然而,就在此时,怀中一枚许久未曾有过动静的传音符,却毫无征兆地轻轻震颤起来,散发出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灵光。
叶青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传音符带着一丝她极力想要忘却、却又深刻骨髓的冰冷气息——那是正是江浅梦的那张带着猫耳装饰的联络符箓!
指尖微颤,终究还是点开了符箓。
符箓之中,并无具体言语,只有一道极其简短、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命令意味的神念信息,冰冷直接地撞入她的识海:
“时限已至,速来江府,履约。”
短短数字,如同九幽寒风,瞬间吹散了叶青儿三年闭关才勉强维持的平静假面!
刹那间,所有的屈辱、恐惧、无力感如同被封印的恶魔,轰然破闸而出!
那被踩踏于地的冰冷触感,那缠绕周身、侵入骨髓的阴毒刺痛,那甜腻嗓音带来的神魂战栗……一幕幕不堪回首的画面疯狂涌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神。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几乎刺破皮肤。刚刚稳固些许的道心,在这突如其来的索命符前,竟显得如此脆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再次崩裂开来!
那场“切磋”之后,被迫立下的屈辱协议……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