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叶青儿,心如死灰,神魂俱创。离了那滔天海浪、撕心裂肺之地,她只凭着一股本能驱使着遁光,向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逸风城外的百草洞府——踉跄飞去。
周身经脉如同被烈火燎过,又似被极寒冰封,江浅梦那些阴毒手段并未因她情绪的剧烈爆发而消散,反而在她灵力近乎枯竭、心神彻底放松(或者说崩溃)之后,如同蛰伏的毒蛇,开始了更凶猛的反噬。
那甜腻气息带来的虚弱与刺痛深入骨髓,与她强行压下的伤势、燃烧本源带来的亏空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道基撕裂。
遁光不再有先前追杀霍华德时的狂暴与决绝,变得明灭不定,摇摇晃晃,在空中划出一道曲折而黯淡的青痕,仿佛随时都会从云端坠落。
凛冽的天风刮过她的脸颊,带来的不是清醒,而是更深的麻木与冰冷。泪水早已流干,眼眶干涩刺痛,唯有心底那片巨大的、空茫的废墟,在无声地宣告着一切的终结。
梁师妹温婉又带着些许倔强的笑靥,霍华德刚刚被她收为弟子时那带着孺慕与谨慎的眼神,西洲荒原上那片触目惊心的万人坑,海底霍华德那双绝望而平静的眼睛,自己那声嘶力竭的质问与最终崩溃的哭嚎……无数画面碎片在她识海中疯狂冲撞,搅得她头痛欲裂,却又无法停止。
“为何…会是这样…”
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在风里。信任轰然倒塌,信念碎成齑粉,过往百年种种,竟似一场荒诞不堪的幻梦。
她一生秉持心中之道,锄强扶弱,恩怨分明,却最终落得被至交折磨、被爱徒欺瞒、亲手斩断师徒情缘、自身亦伤痕累累、道心蒙尘的下场。
对?错?大义?私情?
这些字眼如今想来,只觉讽刺无比,重若千钧,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甚至不敢去想霍华德此刻如何,是仍在海中漂泊,还是已寻了去处疗伤?
那一声声绝望的“师父”呼喊,如同魔咒,萦绕耳际,挥之不去。
但她不能回头。心中的裂痕深可见骨,那欺骗带来的痛楚,远比任何肉身伤害更为致命,让她无法面对,更不知该如何面对。
或许,唯有那熟悉的、冰冷的、或许空无一人,又或许有倪旭欣在的那百草洞,才能暂时容纳她这具残破的躯壳和无所归依的灵魂。
遁光艰难地越过山川河流,逸风城的轮廓渐渐映入眼帘。叶青儿强提最后一丝灵力,加速冲向城外那片熟悉的丘陵,一头扎入百草洞外的防护阵法之中。
光华一闪,身影没入洞内。
沉重的石门缓缓闭合,将外界的一切光线与声响彻底隔绝。
洞内依旧是她离去时的模样,灵草幽幽,药香淡淡,陈设简单清冷。然而此刻,这往日能让她心神宁静的方寸之地,却只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和令人窒息的孤寂。
她甚至没有力气走到床榻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
身体上的剧痛与心灵上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彻底将她淹没。她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肩膀微微颤抖,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只是无边无际的累,与一片白茫茫的空。
最终,意识沉入黑暗。
她竟在这冰冷的地面上,因极致的身心透支,昏厥了过去。
残破的身体自主地开始缓慢汲取洞内微薄的灵气,试图修复那累累伤痕,但道心上的创伤,又该如何修补?
无人知晓答案。
……
与此同时,那片蔚蓝无际的海外之上。
霍华德勉强驾着一道摇摇欲坠的遁光,如同喝醉了酒般,在海天之间漫无目的地飘荡。
海风腥咸,吹拂着他染血的衣衫和苍白如纸的脸颊。体内灵力几近干涸,叶青儿盛怒之下留下的创伤与毒素仍在不断侵蚀着他的经脉与脏腑,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
然而,这一切肉体上的痛苦,远不及心中那万分之一的无望与冰凉。
师尊最后那决绝而疲惫的眼神,那句“师徒之情今日已尽”,那句“不许你再来找我”,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刺穿他的心脏。
失去了。
他终究还是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束光。
他自幼生于西洲乱世,见惯了杀戮与背叛,母亲的光辉早已被暴政与血腥所覆盖,从未给予过他真正的温情。
是叶青儿,在他最绝望无助之时,给了他庇护,传他道法,教他做人,那亦师亦母的关怀,是他黑暗人生中唯一且全部的温暖与依托。
他曾经以为,只要隐瞒住那个最深最痛的秘密,就能永远保有这份温暖。
他努力修炼,竭力为西洲奔走,既是背负着故土的期望,何尝又不是为了能配得上做她的弟子,能让她为自己感到骄傲?
可如今,一切都成了空。
谎言被最残酷的方式揭穿,所有的努力与挣扎都失去了意义。
他不仅永远失去了师父叶青儿的信任与关爱,甚至连竹山宗弟子的身份也被剥夺。
西洲的未来……没有师尊的支持,没有竹山宗作为后援,仅凭他如今这金丹修为和满身创伤的残躯,又能做得了什么?
前路茫茫,竟不知该去往何方。
回西洲?以他现在这副模样,又能改变什么?只怕连自保都难。
去别处?天地之大,却或许再无他的容身之所,更无等他归去之人。
巨大的空虚与绝望吞噬着他,遁光愈发黯淡,速度也越来越慢,仿佛下一瞬就会消散,让他坠入这无尽深海之中。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飘着,不知时日流逝,不分东南西北,如同被遗弃的孤舟,只能随波逐流,任凭命运的海浪将他推向未知的、或许是毁灭的彼岸。
……
而就在叶青儿遁入百草洞昏厥、霍华德于海外茫然漂泊之际,远在千万里之外的西洲大陆,竹山宗分舵所在之地,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西洲,易海城。
这座由竹山宗分舵苦心经营百年,逐渐成为连接宁州与西洲重要枢纽的城市,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与往日繁荣井然截然不同的诡异气氛。
城中心,原本属于霍华德的舵主府邸内,如今换了新的主人。
王坤,这位新晋的竹山宗西洲分舵舵主,正独自坐在那张宽大却冰冷的木质座椅上。
他刚刚结束了一次通过珍贵的跨州传音符向远在宁州宗门的青竹道人进行的冗长汇报。
汇报中,他详细陈述了如何“顺应民意”、“拨乱反正”,成功揭露并粉碎了霍华德“意图分裂竹山宗、损害宗门利益”的“阴谋”,并如何“果断”地镇压了少数“顽固分子”的“叛乱”,最终“众望所归”地接管了分舵大权,并开始“有效”管理西洲事务,大力“清理”不稳定因素云云。
传音符那头,青竹道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对他汇报的“功绩”并未表现出过多欣喜,只是淡淡地勉励了几句,重申了“西洲之地,当以宗门利益为先,非常之时可行非常之法”的宗旨,并正式确认了他舵主的身份。
结束了通讯,王坤手中那枚价值不菲的跨州传音符灵光黯淡下去,最终化为齑粉。
这本该是他志得意满、心潮澎湃的时刻——多年经营,终于扳倒了那个碍事的、有着一半西洲血脉的霍华德,坐上了这个梦寐以求的位置,掌握了巨大的权柄和资源。
然而,他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反而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发出沉闷的嗒嗒声,眼底深处流转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不安与焦虑。
这份不安,并非源于对霍华德残部可能反扑的担忧(那些反抗力量已在血腥清洗中土崩瓦解),也并非源于西洲本土势力那零星却顽固的敌意(在他眼中,那些不过是疥癣之疾)。
真正让他坐立难安的,是源自他此次成功上位过程中,那一段绝不能为外人所知,尤其是绝不能为青竹道人,叶青儿和总舵所知的、与虎谋皮的隐秘。
时光回溯至数年前。
那时,他和其他几个混得还不错的元老接到了青竹道人通过秘密渠道传来的指令。
指令的核心清晰而冷酷:
尽快在西洲制造足够大的“乱局”,找到足以服众的“理由”,彻底清除以霍华德为首的、对西洲土着抱有“不必要同情”的分舵旧势力,夺取控制权,并在此过程中,最大限度地“削弱”西洲本土修行者的力量,为宗门未来彻底掌控西洲扫清障碍。
指令还隐晦地提及,这是叶青儿长老因其“迂腐的善良”而不愿去做,但对竹山宗长远发展“至关重要”的事情。
接到指令的王坤,初时是兴奋的。
这与他以及他们这批早期来到西洲、对掠夺资源充满渴望的“元老”弟子的想法不谋而合。
西洲这块肥肉,早就该用更直接的方式吞下,何必假惺惺地搞什么“合作开发”?
然而,很快他就感到了棘手。
时间,青竹道人催得很紧,要求速战速决。
名义,他需要找到一个能站得住脚的、足以发动内战并清洗西洲人的借口。
这虽然麻烦,但并非无法操作,编织罪名、煽动对立本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但最让他和手下那群元老一筹莫展的是——如何高效地“制造暴乱”?
他们虽是修士,手段非凡,但本质上仍是出身正道宗门的弟子,杀人夺宝或许某些性格恶劣的弟子还算熟练,但系统地、大规模地挑起混乱、制造恐慌、引发连锁动荡,并非他们所擅长的正道手段。
他们习惯于秩序下的经营,而非混乱中的火中取栗。几次尝试,效果都不尽如人意,要么规模太小,要么很快被霍华德派的人平息下去。
眼看掌门规定的期限日益临近,任务却进展缓慢,王坤心中的焦躁一日胜过一日。
他深知青竹道人看似淡漠,实则手段严苛,若是未能按时完成指令,自己别说上位,恐怕下场会比霍华德更惨。
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一个神秘的“合作者”通过中间人找上了他。
来人自称来自一个“能够提供专业帮助”的组织,可以完美解决他“制造混乱”的难题。
几经试探和接触后,王坤骇然发现,这些神秘的“合作者”,竟然是早已混入西洲,一直遭到霍华德严厉清剿的那些混入西洲的三大魔道宗门之一的天魔的道弟子们!
这些魔道修士,对于制造恐惧、散播谣言、挑起厮杀、乃至进行各种惨无人道的血祭邪法,简直是轻车熟路,专业无比。
王坤犹豫了。
与魔道合作,这是正道修士的大忌,一旦败露,身败名裂、宗门除名都是轻的。但对方提出的条件极具诱惑:
天魔道只负责暗中制造混乱,绝不暴露自身存在,所有“功劳”都会算在他王坤和竹山宗分舵“正义之师”的头上。
事成之后,他们只需王坤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报酬,以及……默许他们在某些特定区域活动即可。
更重要的是,天魔道表示,他们还可以提供关于霍华德势力布防、人员调动乃至其本人行踪的精准情报!
一边是掌门严令的压力和唾手可得的权位,一边是坠入魔道合作的巨大风险。
在极度焦虑和野心的驱使下,王坤最终一咬牙,选择了后者。
“一切都是为了宗门利益!这是掌门的旨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如此说服了自己。
于是,一场肮脏的交易在暗中达成。
接下来的事情,果然“顺利”得超乎想象。
天魔道弟子们施展各种诡谲手段,或伪装挑拨,或暗中下毒,或制造骇人听闻的惨案然后嫁祸,很快就在霍华德控制的区域及周边掀起了大范围的恐慌和动荡。
西洲人与宁州修士之间本就脆弱的关系迅速恶化,冲突不断升级。
同时,王坤依据天魔道提供的精准情报,屡次“料敌机先”,成功避开了霍华德的几次维稳行动,并针对其薄弱环节发动了数次致命的奇袭,极大削弱了霍华德的力量,并成功地将“制造暴乱”的罪名扣在了霍华德“管理无能、纵容土着”的头上。
在这些天魔道弟子的“鼎力相助”下,王坤的行动势如破竹,最终成功逼宫,将霍华德赶跑了,并开始了对西洲人的清洗。
然而,就在大局已定,王坤志得意满,开始思考如何“处理”掉这些知晓太多内情、已然成为巨大隐患的天魔道合作者时,他却惊恐地发现——那些如同鬼魅般协助他的天魔道弟子们,竟然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暗中搜寻,却一无所获。
这些人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们没有被灭口(他还没开始动手),也不可能被霍华德的残部清除(对方已无此能力)。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
他们主动隐匿了起来,并且其隐匿手段之高,远超他这分舵的探查能力。
这个认知让王坤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一群精通破坏、潜伏、诡诈的魔道修士,不仅深入了解了竹山宗西洲分舵几乎所有的防御布置、人员构成、资源分布、城市阵法节点,甚至还亲身参与并主导了分舵的内乱……
而现在,他们消失了,带着所有这些机密信息,潜伏在了西洲的阴影之中。
这已不是与虎谋皮,这简直是敞开门户,将饿狼引进了自家最重要的仓库,然后还告诉了他们所有暗锁的位置!
“必须尽快修改所有防御阵法的布局,变更巡逻路线,加固重要设施……”王坤猛地从回忆中惊醒,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强压下心中的恐慌,试图用行动来弥补巨大的过失。这是他眼下唯一能想到的补救措施。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想要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平复一下狂跳的心脏,同时思考如何不着痕迹地调整布防,不至于引起旁人怀疑。
然而,当他望向窗外易海城那本该熙熙攘攘、流光溢彩的天空时,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只见易海城上空,原本晴朗的天穹,此刻竟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强行撕裂开一道巨大的、扭曲的漆黑裂缝!那裂缝边缘闪烁着不祥的紫色电光,如同狰狞的伤疤,横亘在天幕之上。
恐怖至极的空间波动如同海啸般席卷而下,让整座易海城的防护阵法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紧接着,浓郁如墨、粘稠似血的滔天魔气,如同决堤的洪流,从那空间裂缝中汹涌喷出!
那魔气精纯而暴戾,带着毁灭与死亡的气息,瞬间染黑了易海城上方的天空,阳光被彻底隔绝,整座城市仿佛骤然从白昼坠入了魔域!
一声长啸,似能撕裂神魂,从裂缝深处传出。
下一刻,一股令人神魂颤栗、远超金丹层次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降临!
在无数被惊动的修士和凡人那绝望而骇然的目光注视下,一位身着繁复诡异黑色纹路袍服、面容笼罩在翻滚魔气之中的身影,缓缓自那空间裂缝中踏步而出。
其周身散发出的灵力波动,赫然是——元婴期!而且绝非初入元婴的层次!
那魔道元婴修士睥睨着下方陷入恐慌的易海城,发出一声低沉而冷酷的轻笑。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些慌乱奔走如蝼蚁般的生灵一眼,只是随意地抬起一只手。
磅礴的魔气瞬间在他掌心凝聚,化作一柄巨大无比、缠绕着无数哀嚎虚影的漆黑长枪!
长枪之上蕴含的力量,让下方所有感知到的修士无不面色惨白,心生绝望。
“去。”
伴随着一声轻描淡写的敕令,那柄魔气长枪化作一道毁灭性的黑色流星,撕裂长空,以无可阻挡、精准无比的态势,直坠而下!
目标——正是易海城中心广场上,那座耗费了无数资源、由广陵城百里家精心建造、维系着西洲与宁州之间最便捷联系的——跨洲传送大阵!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天地!
璀璨的防护灵光在那魔枪一击之下如同纸糊般破碎,构成传送阵的珍贵材料瞬间被狂暴的魔气侵蚀、撕裂、化为齑粉!巨大的冲击波将广场周围的一切建筑夷为平地,不知多少修士和凡人在这余波中灰飞烟灭!
仅仅一击,那座象征着连接与希望、价值无可估量的跨洲传送阵,便彻底化为一个巨大的、冒着黑烟的坑洞!
交通命脉,被瞬间斩断!
“呃……噗通!”
站在窗前的王坤,眼睁睁地看着这如同末日降临的一幕,看着那魔道元婴修士轻描淡写地便毁去了宗门在西洲最重要的设施之一,他只觉得双腿一软,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屁股瘫软在了地上,面无人色。
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只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不仅引狼入室,这头恶狼,还直接召来了更恐怖的巨兽,并且第一时间就摧毁了他们最关键的退路和援军通道!
易海城,乃至整个竹山宗西洲分舵,此刻已然成了一座被魔道巨头盯上的、孤立无援的孤岛!
巨大的悔恨、恐惧和绝望,如同那弥漫全城的魔气一般,将王坤彻底吞噬。
祸乱,已起!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