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衫柳相并未出言挽留,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那一大两小三个身影,任由那师徒三人走出了祠堂那道仿佛能隔绝两个世界的院门。
仅仅是一步之遥。
一步之前,是清幽寂寥、茶香萦绕的山中仙境,连风声都带着几分出尘的禅意。
一步之后,便是喧嚣鼎沸、烟火缭绕的凡俗红尘。
混杂着牲畜粪溺、劳工汗臭、街边食档飘出的浓重油烟以及湿润泥土芬芳的复杂气味,如同决堤的潮水,迎面扑来。
气息粗糙、野蛮,却又充满了某种原始而旺盛的生命力,瞬间便将祠堂内那点清雅的茶香冲得无影无踪。
对于自幼生长在京城兵部尚书府,连庭院里栽种的兰花都要分出“建兰”、“墨兰”不同香韵的妟回而言,这股味道实在算不上一场愉快的体验。
孩童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下意识地便紧紧皱成了一团,另一只没有被自家先生牵着的小手,早已悄悄地掩在了那小巧挺翘的鼻子上。
脚下的街道,据说是用青石板铺就的,但此刻入眼,早已被无数双南来北往的草鞋、布履,以及那吱呀作响的独轮车,磨得坑坑洼洼,面目全非。石板的缝隙里,填满了经年累月踩踏积压下来的乌黑泥泞,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一层油光。
路边,一家敞开的铁匠铺子里,一个光着膀子、古铜色脊背上满是油亮汗珠的壮汉,正抡着一柄沉重的大锤,叮叮当当地敲打着锻铁炉上一块烧得通红的铁胚。每一次势大力沉的捶落,都迸溅出漫天金色的火星,那股子灼人的热浪,隔着老远都能清晰感受到。那汉子神情专注,仿佛手中正在锻造的不是一把寻常的农具,而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神兵。
不远处,一个肩上挑着货担的货郎,正有气无力地倚着一面斑驳的土墙歇脚。扁担两头挂着的货箱里,装着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有给女娃用的彩色丝线,有给男童耍的拨浪鼓和草编的蚂蚱,还有几支瞧着有些劣质的木簪。货郎的吆喝声拖着长长的、带着浓重乡土气息的调子,与那铁匠铺传出的铿锵声响混在一起,非但不觉得嘈杂,反而有种奇特的、充满了生活质感的和谐。
妟回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几乎完全不够用。
京城里的繁华,是规整的,是井然有序的,如同画师笔下工笔细描的亭台楼阁。而眼前的这一切,却是杂乱的,肆意的,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细节,像是一幅用色狂放的泼墨山水,初看粗糙,细品却别有韵味。
卖糖画的老头,蹲在自己的小摊后,用一柄小小的铜勺,从一口滚烫的糖锅里,舀起一勺琥珀色的糖稀。手腕轻灵地一抖一转,不过须臾之间,一条张牙舞爪、活灵活现的金龙便在冰凉的石板上瞬间成形。一个刚得了赏钱的小童欢天喜地地接过,还没等跑远,便迫不及待地将龙尾塞进嘴里,发出清脆的“嘎嘣”声。
街角处,一个身材壮硕的妇人正叉着腰,站在自家低矮的屋檐下,指着一个烂醉如泥、东倒西歪往家门口蹭的汉子破口大骂。骂声之响亮,用词之粗鄙,引得半条街的闲人都探出头来看热闹。那汉子却也不恼,只是靠着门框嘿嘿傻笑,任凭那唾沫星子溅在脸上,眼神里甚至还带着几分享受。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妟回过去八年里建立起来的认知,截然不同。
尚书府中,仆婢们行走都悄无声息,轻言慢语,便是连笑,都不能露出牙齿,需得以袖掩面。而这里,喜怒哀乐都是如此地鲜明,如此地不加掩饰,仿佛是一种天赋的权利。
“先生,他们……他们未免也太吵闹了。”孩童扯了扯身旁青衫文士的宽大衣袖,压低了声音嘀咕,生怕被那个骂街的妇人听见,“还有那个女子,言语粗俗,一点也不像我娘亲请来的女夫子说的那样,要温婉贤淑,行止有度。”
青衫文士闻言,并未斥责,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俯下身,耐心地在孩童耳边解释道:“妟回,此言差矣。圣人设礼,是为了规范人心,使天下有序,使人知廉耻、懂敬畏,并非是要将所有人都变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泥塑。礼,如水也,入方器则方,入圆器则圆,其本质不变,形态却可万千。”
温润文士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且细看,那妇人虽在喝骂,眼中却满是关切;那汉子虽在挨骂,脸上却无半分怨怼。这便是凡俗夫妻间的相处之道,虽不雅致,却也真诚。这,亦是‘礼’的一种体现,是扎根在凡人血脉里的‘情’与‘义’,比书本上那些冰冷的条文,要来得更加温热。”
走在最前方的张夫子,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老人只是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
那双本该浑浊的眼睛,此刻却清亮得可怕,看着街边为了一文铜钱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小贩,看着墙角下眯着眼晒太阳、伸手在自己身上捉虱子的老妪,看着那群追逐打闹、满身泥污却笑得无比开怀的顽童……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京城贵胄面对底层时的嫌弃与疏离,反而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与审视。仿佛要将这人间最真实、最鲜活、最不加修饰的景象,都一一拓印下来,用来填补自己那满是大道裂痕的魂魄深处。
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已走到了镇子的尽头,前方就是宽阔的野狐河渡口。
几艘刷着桐油的乌篷船,静静地停靠在岸边的老槐树下,有戴着斗笠的渔夫,正坐在船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手里的渔网,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悠悠渔歌。河风徐徐吹来,带着一股子清新的水腥气,却也恰到好处地吹散了身后街市的喧嚣与尘土。
师徒三人在河边寻了块被河水冲刷得极为光滑的青色大石坐下。妟回早已按捺不住孩童心性,挣脱了先生的手,跑到河边,蹲下身子,好奇地看着水里成群结队、游弋往来的细小鱼虾,不一会儿便捡起石子打起了水漂,玩得不亦乐乎。
“先生。”
青衫文士望着远处被夕阳余晖染成一片碎金的辽阔河面,以及河对岸那一望无际、泛着绿意的连绵田畴,轻声感慨道,“书斋之中,皓首穷经,谈经论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观天下之民,蔚蔚平乐。先生,如今的世道与当年你们那时候相比,如何?”
“这都多少年的老话头了,咱们做学问的最终目的不就是想让人间越来越好嘛。终究是有些改变的的。”
张夫子点了点头,从那宽大的袖袍中,望向远方的眼睛,显得格外悠远。
青衫文士点点头,“先生如此说,做学生的倒是安兴心不少。”
说到这,青衫文士眼神有些唏嘘之色,遥想当年,妖族林立,世间之人纷纷登高而行,底层人间如烈火烹油,名不聊生。
张夫子的出现与悟道,可谓是让人成为了人,文字,礼仪,教化,道德等等,儒家不敢说全是一家之功劳,但我也可以挺直脊梁骨说上一句,最起码我们没辜负天下万民。“
“老夫当年立教传道,开办学宫,所求的,究竟为何?”
老人沙哑的声音,像是从无比遥远的时空深处传来,在寂静的河畔上轻轻回响,“不是为了让这世上多出几个能引动天地文气、名动一方的读书种子,也不是为了让那座座王朝的朝堂之上,多添几个满口之乎者也、善于党同伐异的官老爷。”
“老夫所求的,不过是想让这世间千千万万如蝼蚁般挣扎求活的凡俗百姓,在面对这操蛋的世道,面对那天灾人祸时,心里能多个念想,能有一根脊梁,能挺直了腰杆,告诉自己,也告诉别人——为人,总该有点人的样子。”
“让他们知道,生而为人,纵然卑微如尘,亦有可敬之处。让他们明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不是庙堂之上那些大人物口中虚无缥缈的道理,而是能让一家人在冰冷的寒夜里,相互依偎着取暖的根本。”
“让他们懂得,哪怕穷尽一生,也未必能识得几个大字,但只要心存善念,勤恳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便无愧于头顶的青天,无愧于脚下的大地,更无愧于自己这颗人心。这,便是老夫想要传下去的‘道’,也是我儒家真正的教化之功。”
张夫子缓缓站起身,望着那轮即将沉入西山之巅的巨大红日,望着那座在渐浓的暮色中,渐渐亮起万家灯火的温暖小镇,那张布满沧桑褶皱的老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极为舒畅、极为满足的笑容。
老人轻轻地,吟诵出声,那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身旁的弟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更像是在对这片自己深爱了数千年的人间,做着一场最温柔的告别。
“红尘万丈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
我见人间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