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子,你做了什么?”还不及苍耳思考出什么来,修娥忽然飞身而至,瞬间掐紧了她的手腕。一双眼睛紧盯着受了召引且控制不住晃动的铃铛……
修娥的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她忽以神识探入苍耳体内,四处查探。除了那只寄生的妖怪外,一无所获。
怎么可能??
可千金铃分明受到了神力的召引!!
笑话!!招摇人间,妖魔之窟……哪来的神??!!
修娥假作镇定地环视四周,眼中却渗出慌张。
屋外,忽响起一阵吟诵之声,低沉浑重,徐徐而起,掷地有声。每个音不期然地敲击在五脏六腑上,狠狠砸下一个坑洞,随之荡漾起驱之不散的回声。
一重,一重,又一重,那声音自上而下地笼罩着这处小小的院落,似与天地起了共鸣,千金铃更剧烈地晃动,无声地,怯懦而卑微地晃动。
修娥和苍耳茫然地仰头凝视。
那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却又分明震荡在耳边,沁入身心,浸润骨髓……
苍耳疑惑:又是猿翼山的黑影子?不,不一样。
这乐声中满是暖意,令人通体舒畅,甚至想为之……舞蹈!!
苍耳扭头看向身边的修娥,她的眼神已和刚才全然不同。警觉审视,渐渐变成了迷蒙……眼中的光亮一点点升起,是期翼,是祈盼,是虔诚。
她紧掐着苍耳手腕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松开,指节泛着红润的光泽,合着乐声,忽地在苍耳眼前轻扬起舞。
脚步轻盈地合着乐声,每一步都踏得毅然决然,神圣庄严。
苍耳惊愕地愣在原地。
这才是……祀神舞?不是婀娜,也无关曼妙……
今天才知道,原来那一日管中窥豹偷学的,是何其肤浅!!难怪,难怪她怎么努力修习,都跳不出神舞半分的韵味。
她痴迷地盯着修娥的每一个转身,甚至每一个眼神,看她举手投足间的心无旁骛,似是要把自己,全身心地揉进每一个舞步中。
跟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起伏,苍耳感受到了,从地心深处喷涌而出的生命力量,竟是那般厚重如山,又是那般轻盈如云雾。
那些疯狂的,无法抑制的爱;那些冷静旁观,无从撼动的爱终究搅浑一处,重归混沌。
泪不自觉从苍耳的眼角滑落……
乐声,踏步声,喘息声……渐次平息……一切仿佛复归于宁静。
只有厚重的,抹不开的云蒸雾绕,遮挡了重重的视线。
苍耳想要呼喊,可是喉咙发紧,她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耳朵里充斥着嗡嗡声,那不是真的声音,因为千金铃在她腕间来回碰撞,她却听不到一丝叮咛。
修娥在她眼前,缓缓蹲下身……蜷缩着,匍匐着……卑微成泥地跪拜。
苍耳顺着她膜拜的方向看去……
云蒸霞蔚中一片空蒙的光亮,那光亮之中,有一神,半跏趺坐,长发飘扬,无分男女。
他右膝盘曲,左腿半支着,自然地弯曲下垂,胳膊就那么靠在膝上,自在,从容。他腾于云烟缭绕,光芒四射的空中,仿佛他就是万物,万物也就是他。
视线往上,看不清了……光芒之中,只觉得刺目。
苍耳眯起眼睛,凝视着,终在那一片光晕中,看见了那一副慈眉善目的……神面。
千山崖中她第一次见到雄伯的神面,那一日她才知道,神没有面目,有的只是一副又一副,不同的神面。
这一副光洁如珠玉的神面上,刻画着两只眼睛,分不清真情,也看不见假意。一目紧闭流一滴珍珠泪,似是悲悯,一目半睁,似是窥世。两只眼随着她的张望,悄然变化着,修长的眼尾一点点往上张扬着吊起,像是要挣脱迷雾,随时把眼睛全然睁开。
面具上没有嘴,可他分明开口了。
又念诵起神咒。
修娥的身子,伏得更低了。
苍耳却把头颅高高昂起。
木招摇说他见过神,她也要亲眼见一见,究竟什么才是神。
吟诵声,朗朗切切地入耳,渐次消弭了耳中的嗡嗡之声,苍耳终于听清了那声音,她的狐狸眼吊起来,眼睛都瞪圆了!!
这覆着神面吟诵神咒的声音……分明是老九!!
他身后飘散的,泛着千变万化光芒的,也不是云彩,那是老九九条张扬的狐尾!!
她心里一松,脚步一个踉跄,只觉得身子直直往下坠落。
猛然而起的失重感,让她的心,整个五脏六腑都随之飘起来,悬荡在半空,无着落。
身子一个颤栗,再睁眼,她正对上老九似笑非笑的狐狸眼,手里还紧抓着老九的一条狐狸尾巴。
“老九!”苍耳在心里喊一遍,还没出声,就被他捂住了嘴。
老九牵起她的手,踱步门外。
月色倾如雨下,笼罩着修娥。
她正阖着双目,在月下,翩然起舞。
“是虚空之境!”苍耳恍然大悟。只是没料到,老九的虚空之境竟然已经到了虚实交错的地步……
“修娥她还在幻境中。”苍耳的心忽地揪起。
之前的每一个舞是修娥以千金铃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她。
可现在……她竟然……以这种方式,偷学。
平生第一次,她感到有些难受。
怎么会呢,他们狐狸做事从不光明磊落,她难受些什么??
难道修娥清醒的时候,真的会教她祀神舞?
不会的,她和木招摇一样。
无关紧要的事,耳根子软得很。
可认定的事就是死理。
“她什么都不会记得。“老九倚靠着屋脊檐兽,坦荡地笑。
等修娥回了屋,他懒洋洋瞥一眼一旁屋檐下紧闭的屋门,狐狸耳清晰地听见里面沉沉的酣睡声。一曲祀神舞跳得她酣畅淋漓,怕不是降下天雷,都不会醒。
老九灌一口光之月华,转而告诫苍耳:“祀神舞,为神而跳。我若是不在,你万不可偷学。”老九少有如此这般郑重其事。
苍耳不觉挺直了后背,正襟危坐:“这舞……只能为神而跳?那非神之人见了此舞会如何?”
“那舞步传达给神的,是凡界众生的祈祷与信仰之力。非神之人,无法消解业力,便会心神俱裂,归于混沌。”
苍耳屏息,还只当是寻常之舞,想不到……竟有如此厉害的祀神之力?
“那你怎么样?”苍耳不免担心起来。
她如此一味任性地想要学舞,岂不是害了老九。老九是妖,又不是神,虽说是虚空之境,可怎么能保证他不受影响?
“我不学了。老九。这祀神舞,我不学了。”她想想修娥,想想老九,终究松口妥协。
老九摸了摸苍耳那头与他如出一辙的银发,云淡风轻地笑:“区区一点业力,我还受得起。”看,他的苍耳子关心起他的模样,真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狐火也好,祀神舞也罢,你想学的东西,就好好学。我一定护你周全。”
小小的人又同小时候一般,蜷缩成一团,睡在他的狐狸尾巴里。
老九这才从怀里掏出一物。
目光凝滞。
手指轻柔地抚上那光洁如玉的面具,面具中央分明一道刀斧砍斫的痕迹。
神面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