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袋在积灰的铁架上沉睡着,牛皮纸边缘蜷成波浪状,像被水泡过又风干的痕迹。
实习生用戴着白手套的指尖碰了碰,金属扣发出细响,惊飞了天花板角落的蛾子。
“1947年的失踪案,”老档案员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查这个做什么?当年报过案,三个月后就销了,说是当事人自己回了乡下。”
实习生没说话,翻开档案袋。
里面只有三张纸:泛黄的报案记录,用蓝黑墨水写着“周兰,女,26岁,纺织厂女工,于7月14日下班后失踪”;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女人穿着工装,梳着齐耳短发,嘴角有颗痣;最后是张撤销案件通知书,签名处的墨水洇开了,看不清字迹。
他注意到照片背面有行铅笔字,淡得几乎看不见:“三楼仓库,第三块砖。”
纺织厂早就拆了,现在是片待开发的废墟。
实习生踩着碎玻璃走进主楼,阳光从破窗斜切进来,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三楼仓库的门锈成了铁疙瘩,他用撬棍捅了半天,门轴发出惨叫般的声响。
仓库里堆着发霉的棉絮,空气里飘着细小的白色纤维。
他数到第三块砖,用手一抠,砖竟然松动了。
里面藏着个铁皮盒,打开时呛出一股铁锈味。
盒里只有半本日记,纸页脆得像饼干。
7月1日:今天机器又坏了,王师傅帮我修到半夜。他说我缝的线脚比厂里的样品还齐整,让我别总躲着人。
7月5日:张姐说看到厂长在车间门口看我,眼神怪怪的。她塞给我这个盒子,说要是出事就把东西藏好。
7月10日:仓库的锁被换了,王师傅说钥匙在他那儿。今天发现枕头下多了张纸条,上面画着个十字。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字迹被水泡得发涨:“他们说我不存在。”
实习生把日记塞进包里,转身时踢到个东西。
是只皮鞋,棕色的,鞋跟处刻着个“王”字。鞋里塞着团布,展开后是块带血的工装碎片,上面绣着半个“兰”字。
他突然听见身后有响动,像有人踩着棉絮走路。
回头时只有漫天飞舞的白絮,在光柱里悠悠打着转。
第二天,实习生去档案馆查王师傅的资料。
老档案员翻了半天,摇着头说:“没有叫王的师傅,1947年纺织厂的维修工里,只有个姓张的。”
“不可能,”实习生把皮鞋照片推过去,“这上面有个王字。”
老档案员眯起眼,突然脸色发白:“这鞋……我见过。1953年清理废墟时挖出来的,当时登记的是‘无名男尸遗物’。那具尸体没有头,手里攥着半块绣着‘兰’字的布。”
实习生的手指开始发抖。
他想起日记里的张姐,又问:“那有没有姓张的女工?”
“张淑芬,”老档案员很快找到记录,“1947年7月15日辞职,回老家了。地址在这里。”
地址是郊区的张家庄。
实习生找到那间老屋时,院里的石榴树正开得火红。
一个老太太坐在门槛上择菜,听到周兰的名字,手抖了一下。
“周兰啊,”老太太叹了口气,“早没了。那年厂长想占她便宜,被她用剪刀划伤了脸。厂长放话说要让她消失,没过几天,她就真的不见了。”
“王师傅呢?”
“你说老王头?”老太太抬头看他,眼神突然变得浑浊,“他为了帮周兰藏东西,被厂长的人打死在仓库里。尸体是半夜偷偷埋的,谁也不敢说。”
“那日记里说您给了她一个铁皮盒?”
老太太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菜掉在地上:“我没给过……当年我吓病了,根本没去过厂里。倒是周兰,失踪前一天,塞给我块绣着十字的布,说要是她没回来,就把布埋在石榴树下。”
实习生跟着老太太走到石榴树前,挖了没几下,就碰到个硬东西。
是块锈迹斑斑的铁片,上面刻着个十字,边缘还粘着几根头发。
回去的路上,实习生总觉得有人跟着。
后视镜里,一个穿工装的女人影影绰绰地站在路边,嘴角的痣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猛踩油门,反光镜里的人影突然消失了。
档案馆的灯忽明忽暗,实习生把找到的东西摊在桌上:日记、铁片、带血的布、皮鞋照片。
老档案员盯着那些东西,突然捂住嘴,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1947年夏天,”老档案员的声音发颤,“纺织厂着过大火,三楼仓库烧得最凶。消防队灭完火,在仓库角落发现具烧焦的女尸,手里攥着半本日记。但厂长说那是报废的棉花堆,根本没人。”
实习生突然注意到,老档案员的左手背上有块十字形的疤痕。
“您认识周兰,对吗?”
老档案员没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头。他的嘴角不知何时多了颗痣,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他们总说我不存在,”老档案员的声音变了,尖细得像女人,“可你看,我留下了这么多东西。”
实习生想跑,却发现双腿像被钉在地上。
桌上的日记突然自己翻页,最后一页的字迹慢慢清晰:“当你找到这些,就意味着,你也要变成不存在的人了。”
仓库里的白絮不知何时飘进了档案馆,在灯光下聚成个模糊的人形。
实习生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低头时看见自己的手正在变得透明,像那些飞舞的棉絮。
老档案员(或者说,周兰)微笑着递过来一支笔:“来,把你的名字写在撤销案件通知书上吧。这样,就没人会记得你了。”
最后一刻,实习生看到档案袋上的撤销日期是7月15日,正是周兰失踪的第二天。而那个模糊的签名,和他现在被迫写下的名字,一模一样。
第二天,档案馆的铁架上多了个新的档案袋,编号和1947年的那个连在一起。
里面只有一张纸,写着“实习生,男,24岁,于6月13日下班后失踪”。
老档案员擦了擦眼镜,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说:“又一个不存在的人。”
风吹过窗户,卷起地上的白絮,在阳光下打着转,像无数个透明的灵魂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