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母后相中了一位——还偏是阿婉你承仙宫里‘识文断字’的妙人儿!”
陈娇声音脆亮,似珠玉落盘,敲在满殿无声的寂静里。
“识文断字”四个字咬得又重又慢,像在齿间碾磨着什么不洁之物。
陈娇眼波流转,扫过卫子夫低垂的发顶,如同审视一件突兀闯入珍玩阁的粗陶器。
“阿婉你也莫要‘惋惜’才是!”红唇勾起讥诮的弧度,“横竖是母后恩典,我这做皇后的还能拦着不成?喏,”
她广袖一扬,蔻丹鲜红的指尖随意划过身后侍立的宫娥,“你看我这椒房殿里哪个顺眼,领走就是!补你一个‘心头好’!”
承仙宫的风裹着椒房殿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都沁着陈皇后话里的刺。
卫子夫垂首立在简诺身后阴影里,脊背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
她能感到两侧宫人低垂的眼角余光,如同无形的蛛丝,缠绕着她,探测着她这位“新贵”的每一丝震动。
书卷喂出的清醒在此刻化作冰冷的刀锋,将陈娇笑语下的试探与简诺沉默里的权衡,剖解得鲜血淋漓。
她卫子夫,不过是金丝笼中一只被骤然推至风口浪尖的鸟雀,连惊慌的姿态,都成了供人评赏的戏码。
可这清醒,并未带来通明,反织就了更深的迷雾。
她不懂长乐宫深处那道旨意背后的幽微心思。
王太后垂落的“青眼”,如同九天之上神只投下的一道莫测光柱,照在她这微末之躯上。
是心血来潮的点拨?
是制衡前朝的落子?
抑或仅仅是深宫寂寥时瞥见的一件新奇玩意儿?
王太后的“另眼相待”在她心中激不起半分荣耀的涟漪,唯有沉甸甸的荒谬与冰冷的不安,像巨石投入深潭,只有沉闷的回响,不见答案的水花。
她更不懂眼前椒房殿里这滔天的怒火。
陈皇后眼中的烈焰几乎要灼穿殿顶的彩绘藻井。
那烈焰并非冲她卫子夫而来,她心知肚明自己尚不配承受皇后如此“厚爱”。
这怒火,分明是烧向那高踞长乐宫的太后权柄,更是烧向眼前承仙宫之主舞阳公主。
她卫子夫,只是不幸站在了这风暴交汇的中心,成了那被两股无形巨力撕扯的、身不由己的鸟雀。
皇后的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咆哮着涌向她所立足的这片名为“承仙宫”的礁石,而她,不过是溅在礁石上、即将被瞬间蒸腾殆尽的一粒水珠。
她甚至能嗅到那愤怒里夹杂的、更深沉的恐惧——是对权力天平微妙倾斜的惊悸?还是对自身地位可能被挑战的恐慌?
这念头一起,卫子夫心头猛地一悸。
她觉得自己怕是有些魔怔了!
一个低微如尘的侍女,竟敢妄自揣测皇后凤心深处的恐惧?
这念头本身,便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一根火柴,瞬间映照出她心底那因读书而悄然滋生的、名为“僭越”的鬼影!
书页间那些纵横捭阖的权谋、那些翻云覆雨的帝王心术,此刻如同无数冰冷的幽灵,在她识海里盘旋低语,诱惑着她去解读眼前这超越了她身份所能承受的滔天怒火。
她仿佛看见史书上那些后宫倾轧的血色字迹,正扭曲着,攀附着椒房殿金碧辉煌的梁柱,试图与现实重叠。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倏地缠紧了她的心脏——这究竟是读书带来的洞明?还是她被这深宫诡谲逼疯了的臆想?
“怎么?阿婉是觉得我这椒房殿里都是些睁眼的瞎子,粗手笨脚,入不得你承仙宫的法眼?”
陈娇忽地倾身向前,金丝点翠的步摇垂珠在她鬓边急颤,如同她压抑不住的怒火。
“还是说?就你承仙宫——会调教人?”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若千钧。
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目,此刻燃烧着毫不掩饰的烈焰,逼视着简诺。
这不是简单的质问,这是一场宣告!
陈娇在用最尖锐的语调撕开所有虚伪的客套,直指核心:一个侍女得此“殊荣”,绝非偶然!
这背后,必是承仙宫主人处心积虑的“调教”,是处心积虑的攀附!
这剑锋所指,岂止是简诺?
更是对长乐宫那道旨意赤裸裸的质疑与最露骨的羞辱!
是对太后权柄无声的挑衅!
或许……那烈焰深处,还翻滚着一种被密友“背叛”的、更为滚烫的愤怒?
陈娇这个人,骄纵如烈火,心思却如深潭,此刻的爆发,是潭水被彻底搅浑后的狂澜。
简诺指间那盏青玉莲瓣茶盅稳稳停在唇边。袅袅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瞬间冻结的寒芒,像冰湖上骤然蒙了一层薄雾。
她甚至没有瞥一眼那些在意识深处(“直播间”)炸开的、为她打抱不平的“弹幕”。
她的目光,穿透那层薄薄的水汽,平静地落在陈娇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精致的面庞上。
时间仿佛被陈娇那声诘问钉死在金砖之上。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满殿宫人连呼吸都屏住了,垂下的头颅几乎要埋进胸膛,恨不得化作地砖上的浮雕。
卫子夫站在简诺身后那片冰冷的阴影里,只觉得陈娇那句“调教人”,如同淬了剧毒的鞭子,狠狠抽在她裸露的灵魂上。
那三个字,瞬间将她这些年灯下苦熬、指尖磨破、心血熬干才换来的“识字”,钉死在耻辱柱上!
它剥去了所有可能存在的“慧性”或“才情”的光晕,只剩下赤裸裸的、供人驱使的“技艺”,如同驯兽师鞭下的猴戏!
书卷赋予她的清醒在此刻化作最锋利的双刃剑——一面让她看清了这“调教”二字里蕴含的、令人作呕的轻贱;
另一面,却让她更清晰地“听”懂了陈娇咆哮背后那几乎被妒火吞噬的、对权力失衡的恐慌,以及……
那丝被至交“算计”的锥心之痛。
这复杂而汹涌的恶意与痛楚交织成的滔天巨浪,正咆哮着要将她这微末之躯彻底碾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压垮所有神经的刹那——
“嗒。”
一声极轻、极脆的轻响,如同冰珠坠落在玉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