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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是她的生辰,并非整寿,算不得什么大日子。

可往年,无论前朝政务如何繁重,无论他新得了何等绝色的美人。

这一日,暮色四合之际,那熟悉的、带着急切或促狭笑意的脚步声,总会准时踏破椒房殿的宁静。

他总像个藏了秘密的少年郎,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袖中,摸出些物件。

或许是宫外市集上淘来的、会跳舞的胡人偶人;

或许是南海进贡的、散发着奇异幽香的螺钿胭脂盒;

又或许,是他笨拙却用心地刻出的小玩意儿,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一朵歪歪扭扭的花……

只为看她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博她展颜一笑。

椒房殿里会点起比平日更温暖明亮的烛火,跳跃的光晕映照着彼此的眼眸。

他会挥手屏退所有侍立的宫人,亲手执起温润的玉壶,将琥珀色的兰生酒缓缓注入她的杯中。

酒香氤氲间,他会暂时卸下帝王的威仪,絮絮地说些只有他们才懂的体己话,抱怨某个古板的老臣,分享一个有趣的见闻,或是低低地唤着她的乳名……

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他们仍是太液池畔那对无拘无束、眼中只有彼此的少男少女。

昨日,殿内依旧早早备下了他素日最爱的几样小菜,连摆放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她甚至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珍藏多年的螺钿妆匣。

在匣底最柔软的丝缎下,静静躺着那支他多年前亲手雕刻的桃花簪。

木簪的雕工早已显得粗糙过时, 她指尖摩挲着那凹凸不平的纹理,仿佛还能感受到少年时他刻刀下的笨拙与热切。

她将它轻轻簪在了发髻最显眼的位置,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一种固执的挽留。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燃起,将殿外长长的回廊染上昏黄的光晕,却照不进她心底越来越深的空洞。

案几上精心准备的菜肴,热气早已散尽,凝结了一层腻人的、灰白色的油光,如同凝固的泪痕。

玉壶中的兰生酒,从温润滑过指尖的暖,到刺骨穿心的冰凉。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 她的心,也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深渊。

终于!

殿门外传来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宫人恭敬的低语和衣物摩擦的悉索声。

她的心,在死水般的绝望中猛地一撞,几乎要跃出喉咙!

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指尖,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发髻上那支粗糙的桃花簪,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几乎是本能地,她立刻站起身,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地就要向殿门扑去——如同过去千百次那样,带着嗔怪、带着欢喜,迎向那个属于她的少年郎君。

然而——

脚步声却在厚重的殿门外,毫无预兆地、突兀地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个年轻内侍尖细的嗓音, 穿透了层叠的鲛绡纱帷幔,如同冰锥般刺入她的耳膜。

“启禀皇后娘娘,陛下遣奴才来禀告。陛下今夜宿在合欢殿张美人处了。”

“张美人新谱了支曲子,陛下听着甚喜,一时兴起便留下了。”

“陛下说……让娘娘早些安歇,不必等了。”

“不必……等了……”

她伸出的、带着最后一丝温热期待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指尖离那冰冷沉重的殿门不过咫尺之遥,此刻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千山暮雪,永世无法触及。

昨日,她还满心委屈,酸楚难当,只觉他薄情寡义。

可此刻,慢慢琢磨出来了。

什么政务繁忙!什么一时兴起!什么新曲甚喜!

统统都是借口!

他根本……是早已认定了她!认定了她是害死张美人腹中皇嗣的凶手!

所以,她的生辰算什么?

他们过去的誓言算什么?

这椒房殿的等待算什么?

连同她发间这支承载着年少情意的桃花簪……又算得了什么?

在他心里,她陈娇,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变着法儿哄着开心的妻子。

而是一个需要防备、需要疏远、甚至……需要无声惩戒的、罪孽深重的蛇蝎毒妇!

如今,在这日渐清冷的椒房殿里,当帝王的目光早已如流云般飘向别处,当曾经深信不疑的誓言在猜忌与疏离中变得苍白脆弱。

她才终于,在无边的寂静与漫长的煎熬里,像咀嚼一枚迟来的苦果般,一点一滴,慢慢琢磨出来了。

琢磨出了外祖母那声叹息里,看透世情与人心的悲凉与洞见。

琢磨出了杏花再美,终会零落成泥;太液池水再暖,也会被秋风吹皱;星空下勾紧的小指,终究抵不过权力旋涡中翻涌的暗流和新人如花般娇艳的笑靥。

更琢磨出了,少年时期的信赖与情愫,在帝王的无上权柄与复杂心术面前,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原来,人间的风霜,远非年少时以为的几缕寒风、几片雪花。

事到如今,想明白了又如何?

只是更多的怨恨在心里累积,怨人怨己。

是怨母亲的口无遮拦吗?

母亲,她的亲生母亲,用她那张不知收敛的嘴和那颗只懂争权夺利的心,亲手将女儿推向了猜忌的深渊。

怨她,怎能不怨?怨她身为母亲,却毫无庇护之心,反成催命利刃!

怨刘彻的猜忌吗?

是他,亲手将过往的情意、金屋的誓言、蜜里调油的温存,碾碎在帝王的权柄与冷酷之下。

张美人流产,后宫倾轧本是寻常,他身为帝王,难道真就毫无辨别之力?

还是说,他本就厌倦了她陈娇的骄纵,厌倦了母亲馆陶的掣肘,厌倦了窦氏外戚的余威?

这“猜忌”,焉知不是他借题发挥、顺势疏远的绝佳借口?

他将一个“疑”字化作无形的枷锁,冷冷地套在她脖颈上,让她百口莫辩,让她在生辰之夜独对冷羹残酒,让她承受这被爱人视为蛇蝎的奇耻大辱!

怨他,怎能不怨?怨他帝王心术,凉薄如斯!怨他将她满腔赤诚的爱意,践踏成泥!

怨自己的醒悟太晚吗?

怨!如何能不怨己!

怨自己沉溺在少年情爱的幻梦里太久,醉得太深!

外祖母那洞穿世事的叹息犹在耳畔,她却将其视为杞人忧天,弃若敝履。

她只看到刘彻为她摘红梅时的赤诚,却看不到帝王龙袍下那颗日益深沉、被权力浸染的心;

她只记得“金屋藏娇”的甜蜜许诺,只贪恋婚后短暂的蜜意,却对后宫暗流涌动、新人辈出的危机视而不见,天真地以为凭着旧日情分就能永驻君心。

然而,怨又如何?

怨母亲的愚蠢,能改变她已铸成的大错吗?那刻入帝王心底的恶感,早已生根。

怨刘彻的凉薄,能唤回那已然冷却飘移的目光吗?合欢殿的笙箫,只会夜夜提醒她的耻辱。

怨自己的醒悟太迟,能让时光倒流,重写命运吗?那根断弦,再难续接。

这怨,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她心间疯狂噬咬,却找不到出口。

它指向每一个方向,最终却只能回旋缠绕,将她自己勒得更紧、伤得更深。

怨母亲、怨刘彻、怨自己……

这怨恨的旋涡里,每一方都难辞其咎,每一份“怨”都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彻骨的寒意,却又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或许,最该怨的,是这吃人的深宫?是那无情的帝王权柄?是命运那嘲弄般的翻云覆雨手?

又或许,是年少时太过轻易交付的真心,是那场盛大开场却注定惨淡收场的“金屋”幻梦?

她怨遍了所有,却发现自己早已是这怨恨罗网中,最无处可逃、伤痕累累的囚徒。

“外祖母……” 一声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委屈和彻骨的思念, 在空荡冰冷的宫殿里,显得那么微弱,那么凄凉。

她像个迷路的孩子,在无边黑暗中,本能地呼唤着那个唯一可能给予她无条件庇护的名字。

回应她的,只有更深的寂静,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带着哨音的冷风。

那温暖的怀抱,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早已随着棺椁深埋地底,再也不能为她遮挡一丝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