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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抄起一支朱笔,在从陇右至关中的路径上重重划出一道粗犷的红线。

“天欲降灾于朕民,朕岂能坐视?”他的声音低沉,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笔锋一顿,他忽然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殿下众臣,语气竟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追忆。

“朕记得去岁,关中蝗起,朕出宫巡视灾情,于田野之中,亲手捉得几只蝗虫。”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听着。

“当时,朕当众言道,‘民以谷为命,而汝食之,宁食朕之肺肠’。”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个臣子耳中,仿佛当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重现眼前。

“遂欲生吞之。左右皆惊,劝阻于朕。”

他喉结滚动,像是在再次吞咽那并不存在的、带着土腥和苦涩味道的虫子,眼神锐利地扫过程咬金等武将,又扫过那些主张避祸的文臣。

“朕记得清楚,当时,有一个满面尘灰的老农,跪在田埂上,磕着头对朕哭喊…‘陛下若能食尽这蝗虫,便是食一蝗,亦可活我百民啊!’”

这句话,如同一声沉重的钟鸣,撞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它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是一个帝王与最底层农夫在最艰难时刻的共同记忆,是最直白、最沉重的托付。

一瞬间,房玄龄、杜如晦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挺得笔直,眼中原本的忧惧被重新燃起的斗志和责任感取代。

魏徵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更加坚定。

就连方才主张迁都的官员,也面露惭色,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

皇帝的回忆,不是为了怀旧,而是在提醒所有人,也提醒他自己——天子与百姓,在这场灾难面前,命运与共,退无可退!

那股几乎被恐慌压垮的精气神,此刻重新在所有人心头凝聚起来。

“敕令!”李世民声如金石相击,骤然划破殿内凝滞的空气,他目光如炬,直指兵部尚书杜如晦。

“即日起,陇右、关中各折冲府府兵,除戍边及紧要卫戍之众,悉数转为‘掘蝗军’!”

“命其携铁锹、火油、硫磺,按太史局与司农寺合议所绘之图,标定虫卵孽生之区,给朕犁庭扫穴,寸土不漏!”

杜如晦精神陡然一振,所有疲态一扫而空,疾步出列躬身:“臣,领旨!然府兵跨州调动,需兵部正式文书勘合,粮草调配、民夫征发亦需与户部、工部…”

李世民解下腰间玉质虎符,并未交由内侍转递,而是亲手递向杜如晦。

“克明,”他声音沉凝如铁,“朕赐你此符,许你专阃之权。陇右、关中各州府库见符即调,三品以下官员任你节制。若有抗命者——”

他五指猛地收拢,虎符边缘深深嵌入掌心,“依《贞观律》‘贻误军机’条,立斩不赦!”

杜如晦疾步上前,单膝及地,双手高擎过顶接过虎符。

象牙笏板与腰间金鱼袋碰撞出清脆声响:“臣领敕!当效武安君凿渠之智,白起为将时曾开泾灌渠。必使火油渗土三尺,硫烟熏彻九泉!”

李世民旋即转向一位面容精干、指节粗壮的中年大臣,他虽身着紫袍,但眉宇间却带着工匠般的专注与务实,此人正是工部尚书段纶。

段纶出身显赫,是隋朝兵部尚书段文振之子。

更重要的是,他娶了唐高祖李渊的女儿高密公主为妻。

因此,他不仅是朝廷重臣,还是皇亲国戚,是李世民的姐夫。这层身份使他在朝中地位特殊,说话和办事都更有分量。

“段卿,”李世民的语速快而清晰,显示出不容置疑的紧迫性,“朕知你将作监武库之中,存有大量锻造陌刀、马槊替换刃口的备用精铁料与模具。”

段纶立刻踏前半步,躬身应道:“陛下明鉴,武库确存有可制万把兵刃之料。”

“甚好!”李世民赞许地一点头,随即下令。

“即刻启库!命将作监所有匠师,停造一切非紧急军械与器玩。将所有陌刀模具改铸为重型钁(jué)头和四齿铁耙!要的是坚固耐用,能破开冻土,非是精巧雅观!”

他深知,对付深埋地下的虫卵,需要的是能大规模破土的重型工具,而非战场上的杀人利刃。

段纶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回应:“臣遵旨!将作监匠户三百,皆可即刻动工。然若要十日内赶制五万把,人力仍恐不足。”

“征召!”李世民斩钉截铁,“持朕手敕,即刻征召西市所有胡商铁匠、京畿各县官私匠户!依《工部式》定其庸值,双倍给付,日夜两班,轮番赶造!所需银钱,由朕内帑先行支应,再与户部结算!”

为了让命令能穿透所有行政壁垒,李世民再次抽过中书舍人手中的紫毫笔,在一张黄麻纸上疾书数行,并加盖了自己的随身小玺。

递给段纶:“持此手敕,宵禁时分,尔及所募工匠、运送物料之车,皆可通行各坊门,金吾卫不得阻拦!朕只要结果——十日后,五万把铁钁必须送达陇右军中!”

段纶双手接过这分量极重的手敕,深深一揖,声音沉稳有力:“臣段纶,领敕!必不负陛下所托,若误军期,臣自请赴刑部领罪!”

他没有过多言语,立刻转身,低声对身后的工部侍郎快速交代了几句,那名侍郎便匆匆离开大殿,前去安排调集物料和工匠的事宜。

段纶自己则留在殿内,继续聆听后续的部署,因为他知道,工具的制造只是第一步,后续的运输、分发都需要他统筹协调。

李世民的目光并未从段纶身上立刻移开,他沉吟片刻,眉头微蹙,仿佛能透过殿宇看到远方军卒与百姓的辘辘饥肠。

“五万府兵转为‘掘蝗军’,人吃马嚼,每日耗粮绝非小数。陇右本非丰稔之地,去岁蝗患又伤其元气,恐难支撑大军日常。”

他转向一旁须发微白、眉头紧锁的民部尚书戴胄,“戴卿,你是朕的萧何。 国库与太仓现存粟米,尚可支应这五万大军并征发民夫几何时日?朕要确数!”

戴胄立刻出列,显然早已将数据烂熟于心,但语气无比沉重:“回陛下。若仅计算口粮,太仓存粟可支五万大军及预期民夫两月之需。”

“然此乃维系京师根本之储,若尽数调往陇右,长安…长安若有万一,则危矣。”

殿内刚刚因皇帝决断而提振的气氛,仿佛被这冰冷的数字浇了一瓢冷水。

李世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他知道戴胄的潜台词——国库并不宽裕。

“不能竭泽而渔。”李世民断然道,眼中闪过决断的光芒。

“诏:命山南道、淮南道今岁漕粮,不必悉数运抵京师。分出三成,直接沿洛水、黄河溯流而上,转输陇右各军仓!”

“告诉各道刺史,此乃平蝗专粮,输送之数计入考功,延误者,朕唯他们是问!”

他这是在动用尚未入库的未来的粮食,风险极大,但却是当前唯一能不彻底动摇国本的办法。

接着,他的目光又扫回段纶,思虑极为周密:“还有,此番灭蝗,非止于挖掘。火油、硫磺,乃至军中伤药,皆需大量随行。”

“这些物事的转运,比粮食更需小心。工部督造器械之时,亦需统筹车辆、驮马,规划输运路线,务必使粮秣军资能源源不断送至军前,不可让将士们空着肚子、赤手空拳与天灾相搏!”

最后,他看向房玄龄,语气近乎叮嘱:“玄龄,民部、兵部、工部密切协同。朕要你知道前线每日耗粮几何,库存尚余几何,转运途中又有几何。”

“十日一报的,不仅是掘卵之数,还有粮秣耗存之数! 朕宁可宫中缩食,也绝不能让我掘蝗将士腹中无食!”

这一连串的命令,从粮食来源、运输路线到消耗监控,思虑之详实,远超一场军事行动。

房玄龄躬身刚要领命,队列末尾一名身着浅绯官袍的太常寺博士却面色惨白如纸,踉跄着扑出班列。

宽大的袖摆扫过冰冷金砖,整个人以额触地,发出沉闷一响。

“陛下!陛下三思啊!”他声音凄厉,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洪范五行传》有云,‘蝗者,贪苛之气所化,乃上天示警之虫’!若以刀兵烈火尽数剿灭,恐…恐逆天意,亵渎神明,触怒上苍,降下更大灾殃啊!”

“此非人祸,实乃天罚,当修德以禳之,岂可力抗?!”

这番引经据典的迂腐之言,如同一声鸦啼,骤然撕裂了刚刚凝聚起来的决绝气氛。

一旁的李淳风眼角控制不住地猛地一抽,宽大袖袍下的手指骤然攥紧,心中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几乎要被这愚蠢至极的言论气得当场失态。

“腐儒误国!蠢不可及!” 他在心底厉声咆哮。

“《洪范》岂是这般断章取义?蝗乃阴阳失调、湿热蕴郁所生,气像可测,地理可察,与虚无缥缈的德行有何干系!”

“此刻陛下刚定大计,群臣稍安,正需上下同欲之时,竟出此妄言,动摇军心,其罪甚于蝗灾!”

他更深一层想到的是太史局的权威和自己的责任,一股怒火直冲顶门。

“此等愚夫一言,若凡事皆归咎于‘天罚’,还要我太史局、司农寺何用?”

“莫非日后但遇灾异,只需跪地祷告便可?”

他几乎要一步踏出,用最锋利的历法推算和气象数据将这番谬论驳斥得体无完肤。

就在李淳风气血上涌,袍袖微动,几乎要按捺不住出列驳斥的瞬间,御座之上却传来一声冰冷的嗤笑。

那笑声不高,却带着极强的穿透力和毫不掩饰的讥讽,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窃窃私语和太常博士凄惶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