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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书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长安城,由驿骑背负,沿着四通八达的官道,像血液被心脏泵出一样流向关中二十余州的治所。

州衙接到敕令,不敢有片刻延误,立刻誊抄副件,派遣衙役、差官,分赴各属县、乡、里。

十日之内,这道前所未有的“悬蝗卵以易粟”的诏令,便以各种形式,渗透到了关中平原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这道旨在救命的皇命,在抵达村社乡里时,却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潭,最初激起的,并非浪花,而是沉滞的怀疑与死寂的观望。

几百年来官府的威压与盘剥,早已在这些黔首黎庶的心上筑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墙。

在京兆府万年县的一个村落,里正接到县里传来的公文后,立刻敲响了村头老槐树下悬挂着的破铁钟。

当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村民们惴惴不安地聚集起来时,他们以为又要征发徭役或是加税,面带愁容。

里正站在一个土堆上,竭力用最洪亮、最清晰的声音喊道:

“乡党们!静一静!听好了!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聚集起来的村民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更深的警惕和恐惧。

“皇帝陛下!咱们的圣人!下了旨意啦!”

里正挥舞着手里盖着红印的文书,“地里的蝗虫卵,是明年的大害!陛下有令,从现在起,谁家去田里、土坡、河滩边上,把那些蝗虫卵刨出来!”

他顿了顿,看着下面茫然的村民,用力喊道:“刨出来一斗虫卵!就能去县里的官仓,当场换一升粟米!现粮!当场就换!绝不拖欠!”

人群死寂,一张张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麻木与不信任。

“啥?虫卵换粮食?”

“一斗虫卵换一升粟米?!真的假的?官老爷们莫不是骗俺们去白干活?”

“现粮?不可能!往年交租子都没这么痛快!”

一个蹲在角落的老汉哑着嗓子嘀咕:“哼,说得好听……一斗虫卵换一升粮?官仓里的耗子都比咱吃得好,能舍得拿出来?”

他的话引起了低声的附和。

“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一个驼背的老妪死死攥着孙儿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虫卵能换粮?闻所未闻!怕不是官府的新由头,骗俺们去把地刨开了,好加收‘掘地税’?”

“对对对!”旁边一个中年汉子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我就说没安好心!等咱们费劲巴力把卵挖出来,送去官仓,他们肯定说卵不够干、不饱满、有杂质,七扣八扣,最后能给你一把麸皮就是天大的恩情了!到时候地也刨乱了,力气也白费了,找谁说理去?”

“往年征徭役修河堤,也说有粮饷,最后还不是一顿稀粥就打发了?皇帝老子在深宫里,话是好的,可到了下面……哼。”

这种怀疑,源于无数次被欺骗、被盘剥的惨痛记忆。对他们而言,官府的任何“恩典”都可能是更沉重剥削的诱饵。

里正急了,跺着脚喊:“圣人的旨意!盖着大红官印呢!”

“上面说了,哪个狗官敢克扣一粒米,立马砍头!脑袋挂粮仓上!圣人这是要救咱们的命,除了这祸害,明年才有活路啊!”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颤抖着声音问:“里正……这话,当真?真是……圣人爷爷的恩典?”

他一生经历了无数战乱和苛政,从未听过官府用粮食换虫子的。

“千真万确!王老倌,我敢拿脑袋担保!”里正拍着胸脯,“县尊老爷说了,这是第一等的皇差!”

“挖的多,换的多!还不赶紧回家拿锄头、铲子、篓子!去晚了,好挖的地方都让别人刨光了!”

“皇帝爷在长安城里,自然是圣明的……可这圣旨出了宫门,经过那么多大官小吏的手,等到俺们这儿,早就变了味儿喽!”

一个稍微见过点世面的青年摇头叹息,他的话引起了广泛的共鸣。

“没错!州里的老爷要刮一层,县里的太爷要刮一层,到了仓吏、差役手里,还得再刮一层!最后落到咱嘴里,还能剩个渣吗?”

“‘现粮现兑’?说的比唱的好听!官仓那门槛,是那么好进的?没点‘孝敬’,能顺顺当当把粮兑出来?只怕这‘一升米’,有半升都得进了那仓耗子的腰包!”

几个老人面色凝重地低语:“这地里的虫卵,是蝗神娘娘的子嗣啊……这般大肆挖掘,曝尸荒野,是要遭天谴的!”

“造孽啊……惊动了地下的亡灵,坏了风水,明年怕不只是蝗灾,怕是水灾、旱灾都要跟着来!”

“官府不信这个,可咱们世世代代都住这里,得罪了鬼神,他们一拍屁股走了,倒霉的还是咱们和子孙后代!”

消息传到县衙,偏堂内烛火摇曳,映得人影惶惶。

县尉挥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下心腹的司法佐与典狱,再也按捺不住满腹的憋屈与惊惧,将公文重重拍在案上,声音又哑又涩:

“上头动动嘴,我等下头便得跑断腿!”

“‘现粮现兑’?这四个字说得倒轻巧!可官仓里那点底子,去岁收成就寻常,应付完今年的租调、预留了驿传、官吏的禄米,本就没剩多少压仓的救命粮!”

“这一下全要撒出去换虫卵?这……这简直是败家!”

他越说越急,站起身来回踱步,腰间蹀躞带上的铜饰撞击作响:“明年春荒怎么办?青黄不接之时,仓廪空空,饿殍遍野,你我拿什么去赈济?去安抚?”

“到时候激起民变,或是饿死了人,这滔天的干系,算州尊的,算朝廷的,还是最后都得算到你我头上?掉脑袋的,还不是我等这等微末小官!”

他猛地停步,指着那公文上的“斩立决”三字,手指都在发颤:“还有这个!‘无论品级,斩立决’!”

“说得倒是杀气腾腾。可那仓督,虽无流内品阶,却也是盘踞多年的地头蛇,背后不知站着哪尊菩萨!”

“我这小小县尉,见了面还得与他虚与委蛇几分。”

“真要出了纰漏,是我去斩他?只怕未等我寻到刀,他先给我罗织个罪名,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这分明是将我等架在文火上细细地烤啊!”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颓然坐下,声音里透着一丝绝望后的沙哑:“罢了,罢了……如今我更担忧另一桩......”

“这官仓大门敞开了四日,锣也敲了,告示也贴了,可……可连个前来探问的鬼影子都没有!”

“百姓根本不信!他们宁肯守着地里的祸根等死,也不信官府能吐出半粒粮食!”

他苦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呵呵……你我在这里忧心粮不够兑,忧心胥吏舞弊,忧心掉脑袋……”

“却不知,最大的难处,竟是无人肯来!完不成朝廷的敕令,你我说破大天,也是个‘怠政’之罪。”

“这……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司法佐与典狱垂首立在一旁,面色同样灰败。

堂外寒风呼啸,卷过空荡荡的庭院,更衬得这偏堂内愁云惨淡。

同样愁容满面的还有仓曹佐吏,他才是具体操作兑付的人,从接到敕令以来,食不下咽夜不能眠,对前来劝慰的家人抱怨道:

“一斗卵换一升米,这虫卵轻飘飘,怎么算‘一斗’?是压实了算,还是松散着算?”

“百姓若觉得不公,闹将起来,如何弹压?万一有泼皮无赖掺沙土充数,查是不查?”

“查得严了,骂我等刁难;查得松了,朝廷追查下来,掉脑袋的就是我!”

他感觉自己像个坐在火山口上的秤砣,左右都不是人。

对皇帝的英明决策,他不敢非议,但内心的委屈和恐惧却实实在在。

里正的日子同样难过。

他催逼乡民去挖卵,若挖得少,完不成县里暗示的“指标”,要挨训斥。

若催得急了,乡邻唾骂他“狗腿子”。

将来兑换时若出了纰漏,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很可能就是他这种“非流内”的基层役员。

他对着不信任他的村民,也只能苦笑:“老少爷们,都动起来吧,这次……这次兴许是真的呢?好歹是个盼头不是?”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没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