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心杰气喘吁吁的推着自己的两个行李箱追上来:“怎么了,碰见熟人了?”
校门口吵闹异常,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嘈杂声交织着学生们聊天声和周围汽车的声音,乱哄哄的落在耳朵里。
像是一场漫长的耳鸣。
“认错了。”洛白夜说。
*
他“出生”在一个雨天。
夏天总多雨,才下午,外面的天就阴沉的厉害,他睁开眼睛时正坐在卧室的床上。
卧室很小,放了一张儿童床,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张书桌,壁橱绕着窗户两边和上方钉了一圈,用于增加收纳空间。
窗户前的百叶窗帘被歪歪扭扭的拉高,露出外面阴沉的天,和不住往下流淌的水痕。
他扭头,看见旁边有个男孩正盯着他看。
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长的很可爱,黑发柔软卷曲,一双眼睛圆圆的,瞳色非常浅,像是阳光下剔透的琥珀晶石。
只是男孩看着他的眼睛灰蒙蒙的,可能因为房间里的光线太暗,琥珀都被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知道这是他的弟弟,比他要小一岁,于是他无师自通的伸手抱住了他。
门外传来争吵声,压过了嘈杂的雨水往耳朵里面钻,玻璃碎裂的声响让外面的争吵声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是门被打开的声音。
门是老旧的防盗门,轴承可能已经生锈了,吱呀的声音像是垂死之人的呻吟。
脚步声和争吵声都渐行渐远,等只剩下哗啦啦又遥远的雨声时,他松开了捂住男孩耳朵的手。
两人一起在床上下来,赤脚踩在冰凉的瓷砖上,他打开门,闻到了雨水特有的腥味。
不,不是因为雨水。
玻璃鱼缸的尸体碎裂成无数块,透明的血在地板上流动,原本是堡垒的鱼缸碎裂后变成了无数刺向被保护者的尖刃,唯一一条金鱼在里面徒劳的挣扎。
碎片剜下了它的鳞片,细微的血色很快被地板上透明的水液冲散。
两人谁都没有动,他们手拉手站在卧室门口,看着金鱼痛苦挣扎直到死亡。
防盗门没有关,这栋老小区面临拆迁,很多住户都已经搬走了,到现在,这栋原本能住十户人家的楼栋只住了他们一家。
短时间内不锁门也不用担心。
他们绕过水渍和玻璃碎片往门口走去。
楼道门也是坏的,外面的把手上栓了一根结实的绳子,可以将绳子挂在旁边墙上的铁钩上,让门保持打开的状态。
两人坐在门槛上看雨。
雨此时下的有些小了,淅淅沥沥的,潮湿又寒冷的空气飘过来笼罩住他们,男孩抱住膝盖往他旁边挤了挤,紧紧的和他靠在一起。
他此时问了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真奇怪,他想。
他们明明是兄弟,为什么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记得之前的事情,好像人生是从今天才正式开始的。
男孩回道:“夏时风。”
紧接着夏时风又问:“那你呢?”
他不知道。
于是他说:“那你给我取一个吧。”
夏时风没立刻说。
他始终看着面前的雨水,抬头,视线又被头上窄窄的屋檐遮挡,只能盯着从屋檐边缘落下来的雨水看。
“爸爸说,我出生的那天是个天气很好的晚上,那时候的风暖洋洋的吹着。”夏时风稚嫩的声音响起,“他也不会起名字,于是直接起了‘夏时风’这个名字。”
“你看我的名字都这么...”小孩子脑袋转了好几圈,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这么简单,所以我也不会起名字的,你还是自己起吧。”
他摇头:“那你也给我起一个这样的名字。”
名字像是自带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联系似的,它像是怪异的仪式感。
所有被赐予了姓名的人和物,从此之后都有了属于自己的意义。
很久很久夏时风才说:“叫门前雨可以吗?”
“门前落下来的雨,你出现在这一天。”
门前雨说:“好。”
第二天当夏时风起床时,妈妈已经在家了,地板上的玻璃碎片和金鱼尸体也被打扫的一干二净。她对着夏时风露出和平常无二的笑容,温柔的喊他来吃早饭。
“吃完了后妈妈送你去学校,然后妈妈还要去上班,你要快一点哦。”
学校和母亲工作单位是反方向,每次母亲都会忍不住抱怨,于是今天夏时风说:“妈妈,我和哥哥一起去上学就可以了,妈妈不用送我了。”
“哥哥?是一起上学的同学吗?”女人露出笑容,“好啊,时风长大了,那路上要注意安全哦。”
她说着就转身去厨房继续洗着厨具,听到夏时风说要出门了,她提高声音应了一声。
洗完了水槽里面的锅后,她转身去餐厅收拾餐桌上的碗筷,却发现夏时风并没有吃完早饭。
她给他准备的早饭不算多,一只巴掌大的小糖饼,一个煮鸡蛋,一根油条,搭配了无糖豆浆和解腻的小菜,此时这些东西全部都剩了一半。
她压抑了一清早的火气立刻被这浪费的景象给激起来了,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把夏时风拖回家。
这孩子就是不省心!当初如果没出生就好了!!
这股怨憎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原本的期待和喜爱已经被时间磨的一干二净,只剩下偶尔的愧疚和持续不断的对自己之后多舛命运的哀痛。
于是在夏时风放学回家后,她看着儿子原本黯淡的目光重新亮了起来,正走过来想要和她说些什么,她突然有种难以自抑的恶心感。
那张结合了她和丈夫所有优点的脸此时像是一场梦魇。
于是她给了他一巴掌。
“滚。”她说。
但她又总是被愧疚和亲情拉扯着的,于是她很快就后悔了,抱着她的孩子大哭。
世界上所有东西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化,沧海尚能变桑田,更何况是更为难测的人心。
从爱和期待里出生的孩子也会在时间漫长的河流中变为一场失败婚姻的累赘,变为一个无法磨灭的标志。
将永远拖累她往前走的步伐。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她哭着给夏时风涂药,“你不要怪妈妈好不好?”
“妈妈也很辛苦...这些都怪你爸爸...”
其实有无数人都对他说过这些话了,那些亲戚都会和他说,让他理解自己的妈妈,说她也不容易,顺便拉踩一下他的父亲。
当然如果面对的亲戚换了一批,拉踩对象也会换一个人。
大人有时候对于“长大”的定义太过于灵活,想要你接受他们灌输的思想时便说“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你得懂事,体谅大人了”,不想你窥探他们的秘密时,他们又会说“大人说话,小孩去一边玩去”。
那他现在算是大人还是小孩?
“时风,你已经长大了,你会体谅妈妈的对吗?”
是大人。
夏时风眼睛中重新亮起来的光又暗了下来,在一声又一声急促的询问中,他终于轻轻点头。
对方像是获得了真正的宽恕那样放松下来,说了一句不打扰他学习,从他房间中离开。
在她离开后,夏时风终于小声又呜咽的哭了起来。
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将呜咽声努力咽回肚子。
门前雨便抱着他。
“你在我这里永远都是小朋友。”他轻声说,“可以哭,小朋友可以哭。”
于是夏时风大哭起来。
他想起来,他一直都想要一个哥哥,哥哥会很优秀,会一直喜欢他,很久很久以后也不会变。
哥哥会只喜欢他一个人。
如果爸爸妈妈也有像是哥哥这么优秀的孩子,他们应该也不会吵架,是他自己太不争气,让爸爸妈妈变成现在这样子。
夏时风哭到缺氧,泪眼朦胧中,他看见他哥拎起了他床上的一只小狗玩偶。
男生眉眼温和,小手抓着那个玩偶,玩具狗就在他的动作下亲了亲夏时风狼狈的脸蛋。
“笨蛋弟弟。”他轻声说,“但是我会永远爱你。”
这场失败的婚姻终于在拉扯几年后落了帷幕。
夏时风小学刚毕业,回到家时看到原本满当当的家少了很多东西,母亲和他说,父亲已经把放在家里的所有私人物品都搬走了。
怪不得看着空荡荡的。
夏时风点头。
紧接着母亲又说,他被判给了父亲。
财产分割很简单,房子和孩子一人一个,母亲选了房子。
这房子虽说马上就会被拆迁,但这些年一直都没动静,空荡荡的楼栋中也搬来了几户邻居——这附近有一所小学,这房子虽然旧,也算得上是学区房。
夏时风没什么感觉,又点头。
像是在补偿什么,母亲又解释起她这个选择的原因,说她如果选了他,她没有房子可以让他们居住,而现在,只要他愿意,他仍旧可以回来。
夏时风轻声说:“好。”
父亲很快来接他,顺便把家里其他零散的私人物品带走,坐上搬家公司那辆破旧的汽车副驾驶时,夏时风没有回头。
他盯着旁边窗外的汽车后视镜,他看着母亲站在路边望着这边,她的身影瘦削又孤寂。
但是夏时风仍旧没有回头。
父亲新的落脚地是姑姑的一栋老房子,是个家属院小区,特别小,小到只有两栋楼房。
这里房子的户型不同,他们居住的西户面积小,户型也是一字型,入户门进入是位于一字正中的客厅。
从南到北依次是阳台、主卧、客厅、次卧和厨房,狭小的盥洗室在客厅。
平日里阳光只能穿透阳台落到主卧,连客厅都是暗沉沉的,更别说次卧了。
具象化的冬冷夏热。
而对面的东户则是正常明亮的户型,在对面邻居开门回家时,夏时风偷偷看了一眼。
里面亮堂堂的,过于明亮的光线让他有些不适应的眯起眼睛。
冬天的时候,夏时风病了。
他一到冬天便头疼,小地方医院里做了一溜的检查,捏着脑电波轻微异常的检查单,医生得出了神经性偏头疼的结论,开了一堆药。
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效果。夏时风躺在床上,为了保暖,他身上被父亲盖了三床棉被。
还是冷,是他自己暖不过来,并且他感觉快被被子压死了。
门前雨身上也冷,此时他正用手压着冰袋给夏时风冷敷额头,医生说冷敷可以镇痛。
夏时风只想说狗屁。
他疼到晚上睡不着觉,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只觉得呼吸的空气都是冰凉凉的,门前雨抱着他,一下又一下安抚的拍着他。
床头抵着的那面墙另一边是客厅的电视柜,电视柜做的是内嵌工艺,另一面是半透明磨砂质感的材料,上面的小格子中没有放装饰品,而是放了一本本书籍。
父亲酷爱悬疑惊悚类作品,夏时风年纪小,对这种作品敬而远之,免得晚上做噩梦。但此时一本放在最里面的书正巧封皮贴在了半透磨砂墙上,朦朦胧胧的,夏时风能看到上面的图案。
这本书他之前偶然看见过一次,只是封面就让他晚上做了噩梦,还好有门前雨。
此时他翻了个身和门前雨面对面,几乎把自己埋进他怀里。
“哥哥。”他说,“我好冷,好疼,好困。”
“但是我睡不着。”
最后天蒙蒙亮总算睡着了,但睡不了几个小时又要起床。
中学时,夏时风去了寄宿学校。
他很少交朋友,能住校也很开心,学校宿舍又小又挤,也是分南北两种户型的宿舍,阳面大一些,可以睡十二个人,阴面小一些,可以睡八个。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夏时风总感觉同寝室的同学总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和他哥。
难道是因为他哥总会来宿舍找他?但是他哥这么安静,也没有打扰过其他人,就连宿管阿姨看见了几次也没说什么,看起来是默许了。
夏时风还为学校管理制度的人性化感慨过。
过了大概半个月,有和夏时风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大着胆子问他:“你在和谁说话?”
“我哥哥。”夏时风指了指站在自己旁边的门前雨。
同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又缓缓扭头看向他。
同学说:“你在开玩笑吗?你旁边没有人。”
“开学以来,你一直都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