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夏时风第一次打人。
父亲急匆匆的来到学校,按着他的头要让他道歉,对方显得很生气,因为他并没有说错什么,却莫名其妙的挨了这么一顿。
虽然也打回去了,但是心里还是有股气。
“我说错什么了吗?你旁边就是没人,你如果不是在装神弄鬼,那你就是神经病!”
这句话让夏时风浑身上下都抖了起来。
他看向旁边的门前雨,却惊愕的发现对方的脸色阴沉下来,手里拎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老师办公桌上摸到的沉重的订书机。
“哥...你冷静一下...你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他语无伦次,想要去掰门前雨的手。
周围人的争吵声在同一时间停止了,像是被齐刷刷按下了静止键。
他们看着夏时风像是在演双簧似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只订书机,而另一只手正在尝试掰开那只手,将订书机夺下来。
在父母离异后,夏时风这是第一次同时见到他们。
此时他正坐在医院的塑料椅子上,旁边坐着门前雨,门前雨拉着他的手,正在小声和他说话。
突然,父母拿着单子往这边走来,带他去医生的诊室。
夏时风认为自己没有病,但他拗不过父母,来看就看了,无所谓的。他看着门前雨说:“哥和我一起。”
母亲目光悚然,却仍旧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时风,你在和谁说话呢?”
夏时风缓慢抬头看她。
少年已经长高了,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也瘦了下来,他偏瘦,衣服穿在身上都有些晃荡,露出来的皮肤看着也不算健康。
他眼睛明明是漂亮的浅琥珀色,此时被医院惨白的灯光一照,无端变成了更为灰白的色彩。
“和哥哥。”他说,“妈妈你应该更喜欢他,哥哥他很厉害,很优秀,他每次都能考第一,他会理解别人,学什么都会很快。”
他语调没什么起伏,只是快速复述着这一切,直到他们在医生诊室外站定。
正巧这个诊室的电子屏幕上提示患者夏时风前往1号专家门诊就诊,喇叭响了三次。
夏时风终于闭嘴了,伸手握住门把手,身后的父母赶紧也跟了进去。
医生看起来很和善,她是位年长的女性,旁边还有两位年轻的医师,大概是实习医生。她冲夏时风笑了笑:“请坐吧。”
办公桌旁边只有一个空椅子,夏时风犹豫四周看了看问:“医生,还有椅子吗?我哥哥也能坐下吗?”
实习生正想说什么,却被自己老师打断。
“有的。”医生说,“小李,你去把后面那个凳子搬过来。”
男实习生应了一声,立刻把放在诊室后面角落的凳子搬过来放在那张空椅子旁边。
“谢谢。”夏时风道谢。
这几乎都不用过多了解,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医生问了一些问题后,又示意父母先离开,她需要单独问一些问题。
最后医生为了缓解他紧张的情绪,语气温和的问他:“可以讲一讲你哥哥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吗?”
夏时风这时候眼睛亮了起来。
“他比我要高,长的也更好看,脾气也很好,学习也好,学什么都会很快。”夏时风说道,“他的头发也是黑色的,眼睛的颜色和我也差不多——这也很正常,我们是兄弟嘛。”
“他虽然只比我大了一岁,但是已经像是大人一样照顾我了。他会关心我,会照顾我,有时候连爸爸妈妈都看不出来的事情,他总是能看出来。”夏时风托腮说道,脸上的表情比刚才灵动太多,语气中带着对这位“哥哥”的依恋。
门前雨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正专注的看着他,目光柔和。
这位映射了夏时风内心的“哥哥”,自然会满足他的一切愿望。
满足他被爱、被保护、被关心。
永远不会被抛弃的幻想。
这一次夏时风没能和父母一起回家。
争吵声又在医院走廊出现,他们互相指责都是因为对方的过错,孩子才会这样,而这样的孩子更让他们没办法抬起头来。
治疗费也是一大笔钱。
但有病不能不治,他们吵完后又折返回去,扯出自以为完美却难看的笑容面对夏时风。
夏时风一步一步后退,他身后是门前雨,门前雨伸手抱住了他。
他刚好被门前雨嵌入怀中,仿佛他们本该是一体。
“我没病。”夏时风拉着门前雨的手哭了。
他穿着白色的病号服,这里的病号服尺码都是统一的,他露出来的手腕和脚踝都细瘦的仿佛一折就断。
护士把病历卡放到床头的透明卡槽中,她看了一眼蜷缩在床上一直在低声和自己说话的少年。
他抱着自己抱的很紧。
夏时风每天开始吃很多药,但这些药除了让他感觉难受外,好像没有任何作用。
但一直不能出院,夏时风的情绪开始波动,甚至隐约有崩溃的迹象,在他几次跑出病房后,他晚上睡觉时身上都会被扣上约束带,这让他翻身都困难。
这时候门前雨就会躺在他旁边陪着他。
药物对他没用后,一个月后,医生准备给夏时风用电休克治疗。
电休克前八个小时需要禁食禁水,夏时风是被直接推进手术室的,因为是全麻,所以过程没感觉,醒来后记忆会受影响,会感觉头疼欲裂和恶心。
夏时风刚醒过来时痛到用头砸床,在医护人员围过来时,他又昏迷过去。
只是这个昏迷很短暂,再次醒来时,他看起来稳定了许多。
原本以为是治疗有了效果,但“夏时风”开口说话了,声线比平常要低一些。
他问:“头疼恶心的症状大概多久消?他什么时候能吃饭喝水?”
周围医护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医生赶过来开口问:“你是谁?”
顶着几乎疼到炸裂的脑袋,门前雨抬手揉了揉。
“门前雨。”他说,“他很痛,在睡。等不痛了,我会叫醒他。”
从门前雨出生以来,他们一直是这样子。
他非常爱夏时风,平常很少会和这位定义中的“主人格”去争夺身体控制权,但有一种状况下不同。
在夏时风极端痛苦的时候,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门前雨总会强迫他沉睡。
等夏时风睡醒,一切都会好。
“他会痛就是因为你的存在。”医生说,“只要你死了,他就可以痊愈了。”
“是吗?”门前雨古怪的笑了一下。
“你是医生,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会出现,痛苦一直都是存在的,只是他想救自己,他不想死。”
“所以才有了我。”
门前雨感觉身体的恶心感似乎消散了一些,他扭头看向被栏杆钉死的窗外。
阳光的尸体碎裂了一地,而温暖也不复存在。
“你们说他病了,为什么?因为他没有死掉,因为他想要救自己?”门前雨笑了起来,他慢慢笑的越来越厉害,眼泪都笑出来了。
笑声在病房里回荡,所有医护都感觉到了一股毛骨悚然。
门前雨的笑容瞬间收了起来,他面无表情的盯着那些围在周围的医护人员,一字一句像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的。
“你们现在要我死?”
“凭、什、么?”
*
夏时风做了三个疗程的电休克,一个疗程六次,三个疗程一共是十八次。
等到最后一次完成后,他在昏迷中醒来,疼痛和恶心感缠着他,他趴在病床旁边干呕了很久。
之前每一次都这么难受吗?他迷迷糊糊想。
忘了,记不清了。
就算是记不清,夏时风也没有着急,因为手术知情书上写了,这个手术可能会失忆,但是这个失忆是可逆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能出院了。
当着他父母的面,医生问他房间里有几个人。
夏时风简直想要吐槽啊,到底是医生脑子有病还是他脑子有病,怎么问他这种问题。
他当即就数了起来。
“医生、护士、爸妈、我。”
“没有了?”
夏时风奇怪皱眉,他再次环视这间办公室。
“没有了。”他笃定说。
医护和父母都露出了欣慰的笑,然后,他们为夏时风办理了出院手续。
走出医院时,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儿子是判给你的,当然是跟着你回去啊。”
“难道他不是你儿子?”
“我最近没有空,我怀孕了,没办法照顾他。”
“我老婆也怀孕了,也没办法照顾。”
夏时风抬头看向天空。
今天的天气很好,医院的人也来去匆匆,有人注意到了这边,但并没有停留观看。夏时风感觉阳光笼罩在他身上,但他的身体仍旧很冷。
耳边的争吵声慢慢的像是隔了一层玻璃,他听的朦朦胧胧的,但他还是努力理解他们的意思,他花了很久。
然后他恍然:还是因为他。
在他住院的时候,父母只需要出钱,然后偶尔来看望他一次,表达一下关心后再匆匆离开,去经营自己的生活。
而现在,他们虽然高兴于他的痊愈,但仍旧因为他的存在而争吵怨恨。
夏时风习惯性的扭头看向旁边,但是旁边空荡荡的。
他还是跟着父亲回了家,刚出院后的一段时间,他不适合学习生活,他需要一段时间慢慢恢复,夏时风每天都会睡很久。
他过了一年浑浑噩噩的生活,这一年他的记忆力很差,记忆持续时间只有半天,而之前忘记的东西也没有重新记起来。
但他知道没人想要看到一个永远死气沉沉的人,于是他尝试提起自己的唇角,看很多喜剧影片。
他看起来已经大好了,除了记忆力有些差外,他整个人阳光开朗,善于倾听,从不会和人发生争端,每个同学都很喜欢他。
父母对他的状态很满意,就算记忆力差,考试成绩惨不忍睹,并且年复一年的留级...那都没关系。
但是夏时风总不开心。
没有人知道。
有一天他躺在床上想,如果有一个人能理解他,在意他,永远爱他,无论外界怎么变化都爱他就好了。
他也不用每天都这么累的去哄每个人,但这看起来很划算,他虽然很痛苦,但是更多的人的生活变得好了。
父母亲戚不会因为他而争吵,或者说至少争吵的次数变少了。
但他还是会想,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因为父母都有自己的家,有了新的孩子,他像是个辗转于两个家庭寄宿的外人,还要担心被继父继母嫌弃。
到最后,他的年级仍旧停滞,原本同级的同学都拿到了那张录取通知书,各自奔赴他们的未来了。
夏时风又听到了争吵声。
他没有回家,而是经过了那扇防盗门,慢慢往上走着,他走到了天台。
夏夜的风是暖的,他坐在天台边缘,却担心自己死在这里会给别人添麻烦。
他又转身走了下去。
他想要救一救自己,他想求救,但是没有人能明白,他没办法流畅表达自己,最终被一句:“你爸妈对你够好了。”给堵了回去。
有一天晚上他做梦梦到了一个人。
一个比他大一岁,长的和他有点像但比他要好看太多,特别厉害特别优秀,还很了解他的人。
夏时风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他开始喜欢睡觉,直到他又被嘱咐按时吃一堆药片。
他的睡眠时间开始变短,就算睡着也很快醒来,失眠折磨着他,最终医生给他开了安定。
夏时风吃安定的时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心甘情愿吃药的时候。
因为有人他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
最后,他吃掉了所有的药片,想死在自己的梦里。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真的碰到梦里的人。
像是听到了他的心愿,他在一个古怪的地方醒来,脑海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他说:“时风,好久不见。”
*
夏时风进入游戏时就确定了自己的愿望。
他希望门前雨能有一具身体,不要再是一个“副人格”,他想要真正的碰触到对方,而不是每一次碰触都是在触摸自己。
他们会隔着镜子、水面见面,也会在梦里见面。
但永远不会在现实见面。
他想要一个现实。
他想要自己这个美梦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