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生出来了，是个刚成型的男孩。
因为是死胎，被世人视为不祥，产婆只用一块绸布包着，让赵小山看了一眼便抱走了。
按照现在死胎的处理方法，若是寻常人家直接就扔了，但在他们这种人家，则要放进净坛中，再送到寺庙超度七七四十九天再下葬。
孩子抱出来时兰郡侯下意识的躲开了，赵小山只瞄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可能是在肚子里憋的时间久了，这孩子浑身青紫，小胳膊小腿的刚刚发育，像只水耗子。
当初从家乡到京城，赵小山也算经历过很多风险，见过很多尸体，可这具小尸体是他见到过的最可怖的。
这是他的孩子，他没有保护好他。
让他连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他脚步趔趄，眼前发黑，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站立不稳。
想到那具冰冷的小身体，赵小山泪如雨下。
兰郡侯见状讥讽道：“呵，猫哭耗子假慈悲，哭给谁看呢，流有我皇家血脉的孩子都被你折腾没了，我看你就是断子绝孙的命。你自己作死，还要糟践我妹妹，死的怎么不是你自己呢。”
不论他说什么，赵小山都沉默以对，兰郡侯甚觉无趣，见魏氏出来急忙迎了上去，问里面怎么样了。
“公主刚才生产太用力了，现在已经睡过去了，刚刚郭太医已经看过了，说是暂时没什么事了，再观察两三天。”
说着又瞄了瞄不远处的赵小山，“刚才孩子一生下来公主说要看一眼，是我极力拦着没让她看，刚才昏睡之前嘴里还念叨着，想来是很伤心的。”
“公主这次生产损耗极大，若不能好生养着恐怕有损寿命，侯爷，我记得府里有一只一百年的人参，不若拿过来给公主补补？”
兰郡侯本就是个爱妹如命的，哪有不从的，赶紧张罗着让下人去拿人参，末了又强调看看库房里还有什么好东西，都拿过来，他记得好像还有两盒血燕。
魏氏本打算在夫君面前卖个好，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人参搭进去了，连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血燕都要拿来填补他妹妹的大窟窿。
那血燕还是她妹妹从川渝那边带来的，一共就三盒，她母亲心疼她，知道她在京城立足不易，这才想着给她拿点好东西，以后用作人情往来。
谁知道就这么轻易的送出去了。
魏氏一时心塞极了，忍不住对自家夫君翻了好几个白眼。
却不想这眼神被刚出门的彩兰看到了，彩兰知道自家公主哥嫂的情况，一下就猜到了怎么回事。
待第二天，公主那边已经都处理完了，彩兰拦住了要出门的赵小山，将自己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
赵小山现在满心满眼那个死去的孩子，本打算去城外圆觉寺看着和尚超度，给孩子上两炷香，听到彩兰的话，立马便让朱丰收将自己的库房打开，让他去里面找找有什么好东西给兰郡侯府送去。
当初淮安王不仅给他赏赐了人和钱，还给了他不少好东西充作家底，不过那些东西都挺贵重的，上面又都刻有官印，实在没法变卖，只能封在库房里落灰，现在正好还给魏氏。
“公主醒了么？状态怎么样？”
彩兰束手回道：“回驸马，公主已经醒了，知道您要去圆觉寺，让奴婢转告您多上炷香，再给小主子点个座长明灯，另外公主又拿出来五百两香油钱，说是捐给庙里，说是当给小主子积德了。”
赵小山讷讷道：“除了这些，公主还说了什么别的吗。”
彩兰摇摇头，昨天晚上彩屏彩环和两个嬷嬷就回来了，她们几个都是伺候惯的老人，自己就只能在外围打转了。
昨天孩子被送走后，赵小山从梧桐院出来便没再过去。
他很害怕，害怕面对昌平苍白的脸色，害怕面对她瘪下去的肚子，更害怕她开口嘲讽他。
他没有勇气面对已经一无所有无所畏惧的昌平。
他只能像个懦夫一样选择逃避，骑着马一路到了城外的圆觉寺。
自从两年前他来了一趟圆觉寺后给周彻上书让他抑佛打压寺庙，圆觉寺便大不如前了，不仅寺里的和尚少了一半，连原来金碧辉煌的佛像都被搬空了。
远远看去，整个寺庙破败了不少。
迎来送往的大和尚小沙弥都清减了很多，估摸着现在日子不太好过，毕竟寺庙的地产被没收了九成，佃户也都遣散了，现在仅有的那点庙产都是他们和尚自己打理，日子清苦不说还辛劳，自然看起来没有以前那般圆润福相了。
赵小山走到存放净坛的屋子，看到案板上那小小的白瓷坛子，因为是没成型的死胎，没有名字，只写了赵公之子。坛子两侧两盏普通的香烛，案板上没有任何贡品。
上午的大诵经超度已经结束了，屋里只留了两个小和尚在整理和敲钵。这个敲钵是不能停的，要一直持续四十九天。
接过小沙弥手里的香烛，赵小山虔诚的上了炷香，又将事先准备好的五百两银子拿出来，吩咐小沙弥给这孩子点一盏长明灯。
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昨晚那种痛彻心扉的难过，做这些事时机械而麻木。
他和这个孩子唯一一次互动是当初昌平破天荒允许他将手放在她肚子上，感受了一下他弱弱的胎动。
他一直都知道那是个小生命，是他未来的孩子，可他还没来得及和他培养更多的感情，这个孩子便以这种方式提前走了。
如若昨晚没看到这孩子青紫的身体，也许他的难过会更少一些。
他想，他就是这般感情淡漠的人吧，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也只难过了一天，第二天便可以面无表情的继续生活了……
做完这一切，赵小山才带着朱丰收姗姗回了公主府。
二黑子和李球夫妇都在府里，罗芳和沈薇都进了内院慰问昌平，二黑子和李球在前厅坐等。
看到他回来，两个人都迎了过来，却张张嘴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
二黑子拍了拍赵小山的胳膊，安慰道：“兄弟，节哀，你和公主都年轻，养养身体，以后有的是机会。”
李球却道：“山子，现在孩子没了，你还打算走么？”
二黑子不明所以，“走，山子要去哪？”
赵小山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嗯，等昌平养好身子再说。”
现在昌平刚生产完，正是虚弱的时候，不论他要做什么，都不会是这个时候。
李球斟酌半晌，开口道：“山子，昌平到底是皇家公主，你不要把事情做的太难看了。”
“知道了哥。”
“二黑子，你那房小妾怎么样了？”他隐约记得上次罗芳说那个豆腐西施挺着肚子进了门。
二黑子一脸晦气，“别提了，还以为这屁股大胸脯大的好生养，谁知道就生了个丫头，生产的时候还伤了身子，说是以后都不好再有孕了。”
这几天他家里每天都乱糟糟的，自从这霍香茹生了孩子后身材严重走样，脸上又长了很多黑斑，再也没了以前卖豆腐时的娇俏可人。
因为要给孩子哺乳，就连他以前最喜欢的两颗珍珠都变了颜色，以前一靠近就觉得馨香扑鼻，现在一靠近就能闻到身上的汗臭味和孩子的屎尿味。
以前她和罗芳每次发生争执他都会偏袒霍香茹，现在再听到她告状他只觉得烦，恨不得躲的远远的。
人生过半，他二黑子从一穷二白的农家小子一步步走到今天，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说实话，这些年他前前后后经手的女人也有十多个了，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俏皮的泼辣的，他觉得脱了衣服也就那样。
不管最开始多惊艳，只要娶回了家，生了娃，全变成了第二个罗芳，不是争风吃醋就是朝他伸手要钱。
之前他觉得好几个女人为了他乱吃飞醋斗来斗去还挺有趣，充满了成就感，现在他只觉得烦。
本该是精力最充沛的年纪，可他最近总觉得力不从心，有时候家里小妾脱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他都稳如老狗，心里没有一点波澜。
就连前些天和兄弟们去青楼见了扭腰摆胯的花魁他都提不起一丝兴趣，喝了一杯酒就撤了。
最近他每次在女人身上耕耘的最终目的已经不再是寻欢作乐的享受，只是为了子嗣。
他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家里却只有三个闺女，衙门里有个一直和他不对付的已经在背后说他是绝户了。
想他二黑子，可是辅佐过陛下的风云人物，怎么能担上这样的名声。
只是他最近有些力不从心，不得不偷偷找了个大夫开了些药。
想到这，二黑子神色有些不自然。
不过看看屋里的李球和赵小山，他的心理又平衡了些。
他至少还有三个闺女，以后实在不行招个入赘的女婿也能过的下去。
赵小山好不容易得了个孩子还没了，李球那更是没影，沈薇到现在肚子还没个动静呢。
“李大哥，不是听说沈嫂子要给你张罗两房妾室么？最近怎么没听着动静？”
李球没想到这话题竟转到自己身上了，神色有些不自然，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最近物色了两个，已经进府了，我不乐意碰，你嫂子非让我去……”
二黑子一听来了兴致，一脸八卦的凑了上来，问道：“那到底碰没碰啊，啥样的女人啊？”
面前站的是自己的两个兄弟，李球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两个都是你嫂子找的，都是良家子，前几天碰了其中一个，也就那样吧。”
这下连赵小山都惊呆了，他记得李球原来宁愿没有子嗣也不愿纳妾的，这下怎么妥协了？
大概是李球看出了他们二人的疑惑，主动解释道：“我对有没有子嗣倒是无所谓，可你嫂子实在坚持，她觉得现在的日子很无趣，就想要个孩子作伴，我拗不过她便答应了。”
这事他们俩也掰扯好几年了，眼看着沈薇越来越执拗，他也只能顺势而为。
这两个女人也是沈薇精挑细选找到的，都是家世清白长相清秀的姑娘，也都粗通文墨。
用沈薇的话说：我不希望以后我的孩儿随了他母亲读不进书，也不希望他长相丑陋身材矮小。
反正他李球现在就是给沈薇生孩子玩的工具人。
吃了沈薇这碗饭，他算是彻底栽了，也无所谓工具人不工具人了，谁让他就好她那一口呢。
二黑子见李球说起那女人时一脸正经，没有丝毫色情迷恋之色，知道这又是个正人君子，顿时失去了继续交流的兴趣。
天下男子好色的比比皆是，怎么就他身边的圣人这么多。
真是高处不胜寒！
待沈薇和罗芳出来，赵小山将几人送走后便踱步回了梧桐院。
昌平正在彩屏的伺候下吃燕窝，此时她背靠着引枕半躺着，头上带着一方抹额，八月份的天气还盖着一床大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看到赵小山进来，眼中无波无澜，面无情绪。
彩屏喂完了燕窝便端着碗退了出去，屋里只留下他们俩。
赵小山神色复杂，酝酿了许久才开口道：“公主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驸马挂念。”
赵小山坐在床沿，看着被面缎绣紫色菊花，轻声道：“孩子已经在圆觉寺安置好了，也点了长明灯，每天都有和尚诵经超度，相信他不会怪罪你我的。”
见昌平脸上闪过痛苦的神色，他又道：“我以前听过一种说话，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孩子从落胎开始便不稳当，可能就是发育的不好，即便这次勉强保住了以后说不准也是多病多灾的，有个那样的孩子你会很辛苦，这样早早的走了也好，说不定下次再来就能投个健康的好胎了。”
“你，你还年轻，以后，以后再有定会是健康的孩子的。”
听到这，昌平歪头看向他，问道：“我还能再有孩子？”
赵小山被问的一愣，半晌才道：“缘分到了，自然就会有的。”
昌平“呵”了一声，一脸不屑，将头扭到一边，冷漠道：“本公主累了，驸马没什么事就出去吧。”
赵小山心下叹气，他很想将话一次性说开，只不过那样一来昌平一定情绪激动，她刚刚小产，正是虚弱的时候，有什么也等以后再说吧。
他轻轻掖了掖被角，轻声道：“既然累了就好好休息吧，别多想，现在养身体最重要，我先出去了，这几天我就住在外间，有什么事你就让彩屏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