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封不语,郑帝便也不再开口,君臣二人默然相对。良久,忽听殿门外洪福隔帘说道:“陛下,药已熬好了,请陛下进药。”
郑帝道:“拿进来吧。”
洪福端着药,小心翼翼走进来,到郑帝身侧,先将药放在案上,再将郑帝身子稍稍扶正一些,才又一手扶郑帝后背,一手端起药。洪福浅尝一口,道:“不冷不热刚好。”便将药送至郑帝嘴边。
郑帝慢慢将药尽喝了,洪福取棉帕擦拭郑帝嘴角,又倾一盏茶服侍郑帝饮了,见郑帝再无吩咐,便又端起药碗,默默退出殿去。
郑帝仍旧不语,陈封忽起身跪地,叩头道:“陛下是君,臣是臣子,这事陛下与臣商议,已是给了臣天大的面子,臣岂能不识抬举。陛下但有旨意,臣断不敢抗旨不遵,生死荣辱全凭陛下,陈氏一门足感陛下圣德天恩。”
郑帝微微颔首道:“好,好,朕原说崇恩最识大体,你此一举,实是为我郑国大业,足见你忠心,朕心甚慰。既是如此,你便去政事堂传朕旨意,这案子朕亲自了结,政事堂不必再过问。你今日便可至梁州府,将陈銮领回家中,这几日着他与亲眷好生聚聚,共享天伦。过后朕自会有旨意给陈銮的,崇恩放心,朕也定会留他体面的。”
陈封伏下头去,触地有声,再抬起头,已是涕泪横流,语不成声道:“臣...陈封...谢陛下隆恩。”
陈封失魂落魄地回到政事堂,向政事堂众人传了旨意。袁端四人敬听了,又见陈封面色,知有不妥,崔言急道:“崇恩,圣上为何会有这道旨意?圣上是如何断的案?”
陈封道:“默之莫要问了,圣上但有旨意,我只遵从就是。”
崔言道:“岂可如此?崇恩不必如此,纵然是天子,也不可无端断人生死。若有奸佞妖言惑主,以致乱了纲常,政事堂断不能奉旨。”
陈封向崔言深施一礼,又转身向袁端、宋质一揖到地,道:“圣上苦口婆心开解陈封,是陈封未能体察圣心。圣心一片,尽是为我大郑,也是为我陈封,陈封不能不奉旨。只是圣上之意,只因未有旨意,陈封不能私自说与诸位相公听。为公为私,但请诸公奉旨而行,勿要再节外生枝。诸公为陈封尽心尽力,陈封在此拜谢。”说罢又是团团一揖,便即转身离去。
四人见他远去,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是好。
陈封离了大内,也不回衙门,径直回了家,便即紧闭大门不出。午时刚过,陈圭便带着陈銮回了家,在外书房中拜见陈封。
陈銮伏首于地,全不见脸面,陈封看看儿子,又看看陈圭,道:“中行都说与他了?”
陈圭道:“圣旨下到梁州府,是要大郎跪听的。除大郎回家外,保儿四个人都断了斩监候。”
陈封暗叹一口气,道:“大郎起来罢。”
陈銮长到一十九岁,陈封与他说话,语气从未如此缓和。陈銮抬起头,却不肯起身,又连叩几个头,泣声道:“父亲,都是儿子的错,日后...日后儿子再不能尽孝了。”
只见陈銮两眼血红,身形消减,面容憔悴,发髻、衣衫也有些凌乱,想来这一个月关押在梁州府,虽非牢狱,却也必是心力交瘁。
毕竟舐犊情深,陈封心生怜意,然话说出口却只道:“你是我儿子,哪有什么错不错的,便杀几个人,烧几座楼又如何?不过是有奸人欲害我父子,为父不曾提防,着了奸人算计。事已至此,你便安心在家住上几日...”话说至此,却再说不下去。
陈銮连连叩头,也只哽咽不能出声。陈封使个眼色,陈圭上前,使尽气力才将陈銮扶起。陈封欲待再说,然满腔父子亲情却只化作一声长叹,道:“罢了,时日无多,你去后边见见老太君和你母亲,老太君因惦念你,已是病倒了。这几日你便在膝下承欢,不可教老太君和你母亲太过伤心,再惹出病来。这几日你要什么,用什么,只管说,却不可生出旁的心思,可记下了么?”
陈銮“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连叩三个头道:“父亲,儿子记下了。”说罢起身,眼泪已如滚珠般落下,却是头也不回,转身出屋去了。
两个家人早守在门外,见陈銮出屋,急忙跟在他身后,送他往后宅去。
陈圭见了,也要跟去,陈封喝住他道:“中行且慢走。”
陈圭道:“兄长有何吩咐?”
陈封道:“有两件事要你去做。这几日我在家中候旨,不出门,也不见外客。你去寻秦璧城,着他遣人务要寻到那蔡义、赵季两人,连同他两个家小,一并暗中看押起来,等我问话。那赵季也还罢了,蔡义却是金吾卫将官,洪溢之必要回护,着秦璧城小心行事。”
陈圭应道:“是。”
陈封道:“你再调遣家丁,严防各处出入角门,便是院墙,也要防范。这几日府中人不得随意进出。”
陈圭不解道:“兄长这是何意?”
陈封道:“只恐母亲与你嫂嫂...倘若大郎私逃出去,我陈氏一门皆要获罪了。”
陈圭道:“大哥,逃也不能逃?莫不是当真要大郎在家中等死么?”
陈封怒道:“你是朝廷命官,怎能问出这等话来?圣旨岂可违抗?你当真要以陈氏满门老小换他一人性命么?”
陈圭怔住,半晌方道:“大哥,便没别的法子么?大哥执掌天下兵马,便不能救大郎一条性命么?”
陈封道:“你知道什么,这是当今圣上要我纳投名状,以大郎一条性命,换我陈家日后前程。我岂能不从命?”
陈圭道:“当今如何无情至此?大哥为郑国立下天大功劳,当今为何仍要取大郎性命?便当真半点不念旧情么?”
陈封冷笑道:“天家哪有情义?他恐我日后难以驾驭,便使出这手段来要我听命。哼哼,现下我虽位极人臣,却终不能掌控朝廷内外,自然也只得俯首听命。若到了我掌政之时,终要报这血海深仇。”
陈封看着陈圭,一字一字道:“中行放心,我定报此仇,只早晚而已。”
四月初三,午时,圣旨下到陈封宅中,宣旨的仍旧是紫宸殿左侍禁高忠。圣旨以陈銮家世显赫,国之勋贵,竟胆敢枉顾国法,当街杀人放火,罪不可绾,本当身受显戮,然念及其父陈封之功,圣上特旨加恩,赐以鸩酒,以全其孝。
陈封率阖府男丁跪接圣旨,而后高忠亲自监刑,于后宅陈銮卧房之中,亲眼目睹陈銮服下鸩酒。
陈封、陈圭不去观刑,只命陈圻与他十六岁儿子在房内服侍陈銮升天。高忠率四个黄门内侍并十个羽林卫兵士将陈銮卧房团团围住。后宅之中女眷哭声震天,嘶喊泣血,却皆被陈封所遣使女嬷嬷死命拦住。
一时三刻,陈銮七窍流血,一命归天。然陈銮却也不愧武将之后,虽肚肠疼痛难忍,却终未呼叫一声,皆因一心念及“孝”之一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