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日色已暮,陈封府中还未点灯,偌大一片宅邸在暮色之中如荒冢一般死气沉沉。一架推车吱吱扭扭自西角门中推出,一人推车,两人跟随,车上堆满还未点燃的灯笼。行至正门前停下,一个家丁以火绒点燃一盏灯笼,递与另一个家丁,那家丁便以挑杆将灯笼挑起,高高挂在门檐下。顷刻四盏灯笼挂好,便又推动小车,向东角门行去。
那灯笼本是大红色,但天长日久风吹日晒,已褪了色,与白色也相差无几,却愈发显得灯笼上“陈府”两个汉隶大字苍劲醒目。夜色渐沉,夜暗无月,四盏灯笼也只照亮门前三丈三尺地,再远处,便是一片混沌。原本陈府对面一排家人宅子天黑后也要点起灯笼,将整条巷子照亮,今夜却是一片黑暗。
一阵蹄声自黑暗中传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极是清脆。一个身影自黑暗中缓缓现出,却并未行至灯光之下,只在东角门外停住。那东角门外只影影绰绰有一丝光亮,正是黑暗与光明交界之地。那身影骑一匹青马,披一领黑色斗篷,又以兜帽将头脸遮住,全不见面目。
那人下了马,扣动门环,不一时门内有人应门。陈府家丁只看一眼来人,便大开角门,那人大步直入,自有家丁将马牵入门内。随即紧闭角门,巷子又回复黑暗静谧,如同未有人来过一般。
陈封一人独坐在外书房东屋内,手中把玩一件战国时秦国赤铜虎符。黑衣人推门而入,陈封只略一抬眼,便又低下头去。黑衣人一把扯下斗篷甩到椅上,道:“大哥,事已至此,如何不唤程无患与小弟来商议?”正是秦玉。
陈封却不答他,道:“我交代你的事如何了?”
秦玉在陈封对面坐了,道:“昨日午后中行便到我衙门中传了大哥之命,我岂敢怠慢,将这事交与于三郎去办。我料那蔡义乃是禁军武将,断不肯轻易舍弃前程,那赵季却不过区区小吏,只怕要躲避一时,便命于三郎先去捉拿赵季。于三郎率了十五个亲兵,昨日便出城去了陈留县,今日已传回信来。”
“于三郎一班人昨日恰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先扮作行脚之人潜藏起来,到起更时分再会合,去到那赵季家。于三郎先已探得赵季住处,一众人在他宅子四周埋伏,防他走了。却见赵季一家正自打点行李细软,只等天明出城躲避。到三更前后,四外街巷邻人皆已睡熟,于三郎一众人便潜入赵季家中,将赵季,他一个老母,一妻一儿一女,一家五口尽皆绑了,天明时分迷倒藏于车中,出了陈留。”
陈封道:“嗯,你将他一家看押在何处了?”
秦玉道:“我在雍丘、咸平有两处庄子,本要押到那里,却又想洪庆若起了疑,必要疑到我身上,只怕难以瞒过。恰刘退之在赤仓镇有一处田院,洪庆断不能疑到刘退之身上去,我便命于三郎将一干人押到那里去了。”
见陈封不语,秦玉又道:“于三郎申时回了梁都,蔡义住处早探查明白,是在城南厢蔡水南巷,家中共有四口人,只一妾、一使女、一随从,只等今日三更一并绑了送出城去。大哥放心就是。”
陈封点头道:“你做事我自然放心。你吩咐人好生看押,莫寻了短见去。大郎性命便丧在这二人手上,待我得闲之时再与他清算,切不可便宜了他。”
秦玉道:“我自然知晓,这等小人,正要教他求死不能。我却未料到这二人为洪庆卖命,开罪了大哥,竟不做丝毫防备。”
陈封道:“哼,他岂能无防备?你若去得晚了,赵季便走了。那蔡义宅子想必也有金吾卫守护,你命于三郎今夜行事利落些,不可张扬,也莫要落人口实。”
秦玉道:“大哥不必担忧,有于三郎在,便有金吾卫守护,也一并料理了,断不会声张的。”
陈封道:“你每日说于适武艺不凡,更兼射术无双,有他亲去,我自然放心。”
秦玉道:“大哥,大郎性命...便不能救了么?却何以至此?”
陈封叹口气道:“当今欲取大郎性命,我却又能如何?君要臣死,我等臣子岂敢抗旨不遵?”便将郑帝之语大略说了。
秦玉道:“大郎是大哥嫡亲儿子,原不该我多言,莫不是大哥当真不救么?我却不能眼睁睁看大郎丢了性命。”
陈封愠怒道“兄弟是怨我了?你要我如何?莫非要为大郎一人,舍弃我陈家全族?便连你与程无患、周润安一干人也少不得受牵连,便是你所愿了?”
秦玉道:“大哥莫非忘了前日我那计策?当今无情,便莫怪我等不忠,便起兵造反又如何?况且我等只清君侧,不除昏君,也算不得不忠。大事若成,还有何牵连?大哥独掌朝堂,我等非但无罪,反是功臣。”
陈封道:“这也是你秦璧城说出的话?自古至今哪有只谋划三日的谋逆起事?此事若成了,当今枉自身居至尊四十余年。你秦璧城素称文韬武略,足智多谋,怎的竟如此轻率?”
秦玉道:“虽是有些仓促,但梁都十万大军,皆在大哥麾下,谁敢违抗大哥军令?四卫兵马,只右武卫未必肯从大哥起事,却也只须大哥一道令箭,便也不敢妄动。如此,我以七万余大军对区区一个梁州城,岂非如探囊取物一般?也正为仓促,当今也必然无备,方好成事。”
陈封叹道:“你所说虽有些道理,却也有虑事不周之处。这十万禁军兵士多是孤身一人投军从戎,但那许多将领家眷却也多半在梁州城内。我兵马虽众,却在梁州城外,起兵之时,也只得在夜间,那时城门紧闭,如何能叫开城门?若要强攻,只须城内擒住将领家小,还有哪个敢攻城?便是你我,也有家小在城内,却要如何出城?家眷落在城内,便必然无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