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兴海没有抬头，笔尖依旧在文件上移动。
韩光达站在办公桌前，声音里压着一股火气。
“您派去的那个陆江河，简直是乱弹琴！他带着督查组的人，今天一早就把帐篷扎在了工地上，说要代表您坐镇一线，保障资金安全。这叫什么话？”
“这是典型的滥用职权！项目指挥部有指挥部的工作流程，督查组有督查组的工作职责，他一个市政府秘书长，凭什么赖在工地上不走，对指挥部的工作指手画脚？”
“这不是添乱吗？现在项目上人心惶惶，都以为市里要搞什么大动作，正常的工作都没法开展了。他这是在用您给的尚方宝剑，来满足他个人的表现欲，完全不顾大局，不顾项目稳定。一个重点工程，快被他搅成一锅粥了！我请求您，立刻让他撤回来，不要再让他胡闹下去了！”
一番话倾泻而出，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剩下文兴海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等他说完，又过了十几秒，文兴海才终于签完了手上的那份文件，他合上笔帽，将其整齐地放在桌角，然后才抬起头。
“光达同志，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
“所以，滨湖大道的钱，为什么还卡在指挥部的账上？”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直接把韩光达后面的话怼了回去。
韩光达的脸色顿时一滞。他没想到文兴海完全没有接他关于陆江河“滥用职权”的话茬，反而直接把最根本的问题又抛了回来。
这让他感觉自己卯足了劲打出的一拳，却重重地打在了棉花上，不仅没伤到对手，反而让自己差点闪了腰。
他强压下心中的不满，他知道文兴海是要给陆江河撑腰。
“文市长，您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资金的问题，我一直在抓，一直在协调。主要是，这里面有风险啊。省里马上要对重大项目进行审计，滨湖大道是重中之重。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一笔资金的拨付，都必须慎之又慎。”
“我们是在为项目负责，为市里的干部负责。程序上，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不能给审计留下任何话柄。我准备再组织专家，对整个资金使用方案进行一次全面的风险评估……”
“评估报告，什么时候能出来？”
文兴海再次打断了他。
“这个……专家论证需要时间，要看具体情况，总要一个流程……”
“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文市长，这不是时间的问题，是态度的问题，是责任心的问题……”
“所以，项目就一直停着？工人的工资，拆迁的补偿，就一直拖着？”
韩光达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发现自己在文兴海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官大一级压死人。
这句在民间流传了千百年的俗语，像是淬了火的钢针，看似纤细，却能轻易刺穿任何温情脉脉的表象。、
在等级森严的体制内，这句话的应验，甚至比物理定律还要精准。
市长与常务副市长，市委副书记。前后不过几个字的差别，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韩光达在江州市的干部体系里，无疑是金字塔尖的人物，手握实权，一言一行都足以让下面的人揣摩半天。
可在文兴海面前，他终究是排在后面的那一个。这种排序，不仅体现在会议的座次和文件的签发顺序上，更深刻地烙印在每一次的权力博弈之中。
它意味着，在最终的拍板权上，文兴海拥有天然的、法理上的优势。
这是一种结构性的压力，无形，却无处不在。
它让韩光达即便心中有万千条理由，有再高明的腾挪闪躲之术，在文兴海决定不再兜圈子，而是直接掀开底牌的时候，他也必须老老实实地站定，迎接这最直接的冲击。
他可以告陆江河的状，可以指责陆江河胡闹，但当文兴海把问题拉回到“钱为什么没到位”这个原点时，所有的花招都失去了意义。
因为，滨湖大道项目，文兴海是市长，是一把手，而他韩光达是总指挥，是具体负责人。项目停摆，责任的链条无论如何也绕不过他。
这便是体制内最简单，也最粗暴的逻辑。
你可以有一百个理由解释为什么事情没办好，但上级只需要一个理由——事情必须办好。
当耐心被消磨殆尽，所有的“程序正义”和“风险规避”在“结果正义”面前，都会显得格外脆弱。
韩光达深谙此道，文兴海自然也是，所以这场谈话，已经从一场关于下属的投诉，演变成了一场关于韩光达自身责任的审问。
韩光达脸上的汗珠，在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他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短暂的失措后，迅速调整了过来。
他没有去擦汗，反而顺势拉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这个动作，让他从一个站着接受质询的下属，变成了一个坐着与上级商讨问题的同僚。
“文市长，您先别急。工人和拆迁户的心情，我比谁都理解。正因为理解，才更要慎重。这笔钱，不是小数目。滨湖大道这个项目，从立项开始就备受瞩目，省里、市里多少双眼睛盯着。现在工程进度滞后，资金拨付再出一点问题，哪怕只是程序上的小瑕疵，到了审计组那里，都会被放大。”
“到时候，板子打下来，打的不是我韩光达一个人的屁股，是我们整个市委市政府的脸。”
文兴海点点头：“所以，你的意思是，为了我们这些干部的脸面，就可以让工人的血汗钱、拆迁户的安家费一直悬着？”
韩光达连忙摇头：“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把工作做扎实，要稳妥。陆江河同志年轻，有干劲，有冲劲，这是好事。他把帐篷扎在工地上，这种精神值得肯定。但是，文市长，治理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大市，光有冲劲是不够的。”
“有时候，踩一脚刹车，比猛踩油门更需要勇气和担当。我担心的是，他这么一闹，把所有压力都集中到资金拨付这一个点上，会逼着我们走错棋，走险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