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烛火通明,将精雕细琢的窗棂投影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与外间秋夜的微寒隔绝开来。
御榻之上,一张紫檀木棋盘横亘其间。黑白双子,错落有致,已杀至中盘,局势胶着,暗藏汹涌。
秦玲执白,一身鹅黄软缎常服,云鬓微松,只簪了一支碧玉簪子。她螓首微垂,纤纤玉指拈着一枚温润的白子,久久未落,目光凝注在棋枰西北一角,那里黑子势大,隐隐已成合围之势,将她一条大龙的眼位逼得岌岌可危。
孔衫执黑,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沉静。他并未催促,只是悠闲地端起手边的雨过天青釉茶盏,吹了吹浮沫,浅呷一口,目光扫过棋局,又落在对面蹙眉沉思的佳人脸上,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玲儿,”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舒缓,打破了殿内的宁静,“如今吏部天官,户部度支,皆在你掌控之下。天下文官的升迁考绩,帝国的钱粮命脉,尽握你手。这份权柄,可是沉甸甸啊。”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揶揄和…骄傲。
秦玲闻言,抬起眼,凤眸横了他一记,那眼神娇俏灵动,全然不同于朝堂上的威仪,指尖的白子轻轻敲了敲棋盘边缘:“夫君这是笑话我?若无夫君在背后替我荡平江南荆棘,镇住朝堂魑魅,我纵有千般心思,又能如何?这‘全仗夫君’四个字,可不是虚言。”她话语里带着嗔意,眼底却流转着依赖与默契的光彩。
孔衫低笑一声,指尖的黑子“啪”一声,落在棋盘另一处,看似无关紧要,却瞬间牵动了全局,让秦玲那条被困的大龙多了几分腾挪的余地。“夫妻一体,何分彼此。你的权柄,便是我的权柄。”他顿了顿,话锋似不经意地一转,如同落子般轻巧,“只是…听说工部与礼部那几位老大人,近日府邸门前车马冷落,称病告假的折子,都快堆满通政司的桌子了?看这架势,是打算效仿前人,来个…全体乞骸骨?”
秦玲正凝神思索因孔衫一子而豁然开朗的棋路,听到这话,秀眉微微一挑,非但没有忧色,反而唇角弯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她并未立刻回应,而是从容地将手中那枚白子,精准地点入方才孔衫为她创造出的那个眼位之中!
“嗒!”一声清响。
整条原本岌岌可危的大龙,瞬间做活!棋局形势陡然逆转!
她这才好整以暇地抬起眸,看向孔衫,凤眸中光华璀璨,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与绝对的自信:“将我的军?就凭他们?夫君也太看得起那几位只会抱着祖宗成法、吟风弄月的老学究了。”她轻轻哼了一声,“他们这是看吏部、户部换了天地,生怕那‘不计出身,唯才是举’的铨选之风,那‘账目清厘,追比到底’的审计之尺,下一步就要落到他们头上,慌了手脚,想用这等摞挑子、摆烂的拙劣手段,来逼我妥协退让罢了。”
孔衫看着棋盘上因她一子而瞬间盘活的大龙,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捻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把玩,并不急于落下,声音带着玩味:“哦?看来我家玲儿,早已成竹在胸?他们想将你的军,怕是打错了算盘。”
“那是自然。”秦玲微微扬起下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如同一只骄傲的凤凰,“想用辞职来威胁我?真是打错了算盘。他们以为工部、礼部离了他们就会停摆?以为天下才俊都死绝了?”她冷笑一声,指尖划过棋盘上那些被做活的白子,语气斩钉截铁,“我偏不按他们的套路走!想吐故?我先给你来个纳新!”
孔衫挑眉:“不吐故,先纳新?”这思路,倒是颇为新奇霸道。
“正是!”秦玲凤眸中闪烁着锐利而智慧的光芒,显然对此策思虑已久,“他们不是集体称病吗?好啊!朕准了!一律按‘体恤老臣,恩准荣养’处理,俸禄加倍致仕!风光大葬…哦不,风光致仕!”
她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快意:“空出来的位子,正好!传朕旨意,着吏部即刻行文天下,开‘恩科’!”
“恩科?”孔衫眸光微动。
“不是科举正科,是特科!”秦玲解释道,神采飞扬,“一开‘格物科’,专取精通算学、水利、营造、匠艺之实干人才!朕倒要看看,离了那些只会空谈‘礼仪规制’的老古董,这帝国的河堤、官道、城池,还修不修得起来!”
“二开‘实务科’!”她继续道,语气愈发铿锵,“专取熟谙典章制度、外交礼仪、教化民生之干吏!礼部不是总嚷嚷‘礼崩乐坏’吗?朕就给他们送去一批真正懂得如何将‘礼’落到实处、惠及百姓的官员!”
她看向孔衫,眼中闪烁着挑战的光芒:“夫君你说,当这批充满朝气、只知皇命、不认座师的‘天子门生’,浩浩荡荡开进工部、礼部的衙门,填满那些空出来的职司时,那些原本想等着看笑话、等着朕去求他们回来的老大人,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是他们将了我的军,还是我…直接掀了他们的棋盘?”
孔衫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低沉而愉悦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回荡在养心殿内。他放下手中的黑子,抚掌赞叹:“妙!妙极!好一个‘不吐故先纳新’!好一个釜底抽薪!玲儿,你这一手,可是比为夫想的还要…霸道!”
他想象着那道求贤若渴、唯才是举的恩科诏书颁布天下时,会在士林间引起何等巨大的波澜;想象着那些寒门出身、怀才不遇的实干之士蜂拥而至的景象;更想象着当工部、礼部衙门里坐满了这批锐意进取的“新人”时,那些原本打算倚老卖老、抱团取暖的旧臣,将是何等的惊慌失措、进退维谷!
这一手,不仅破了对方的逼宫之局,更是直接将帝国的选官用人机制,推向了一个更开阔、更务实的新局面!将可能出现的动荡,化为了一次大刀阔斧的改革契机!
“如此一来,”孔衫深邃的眼眸中精光闪烁,接口道,“工部、礼部非但不会停摆,反而会注入新的活水,焕发新的生机。而那些乞骸骨的老臣…怕是真要‘荣养’到底,再无重返朝堂之日了。玲儿,你这一步,可谓是一石三鸟。”
秦玲得意地抿嘴一笑,如同偷吃了蜜糖的孩子,却又带着帝王的狡黠与冷酷:“是他们先不仁,就休怪我不念旧情。这江山社稷,可不是他们耍性子、摆架子的地方。”她拈起一枚棋子,轻轻点在棋盘上,“现在,就看他们…会不会弄巧成拙,自己把自己彻底玩出局了。”
孔衫含笑点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盘之上。殿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映照着帝后二人沉静而默契的身影。
棋局未完,杀伐仍在继续。但殿外的秋风,似乎已带来了变革的气息。一场由两部臣工愚蠢的逼宫引发的、席卷帝国用人格局的巨大风暴,已在养心殿这方小小的棋盘之上,落下了第一子。而执子者,稳操胜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