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博母后的欢心,自小李牧便学会了察言观色。
每个卧病在床的深夜,母后散着未绾的青丝守在榻前,为他唱歌谣,轻轻唤他牧儿。
他贪恋那丝丝暖意,便总要自己再病的重一些,久一些。
母后心尖上唯他最重,牵挂他最深。他深信不疑。
可在大哥死后,母后颤抖的手指描摹着他的眉眼,又将他按在怀里,力道大得仿佛要把他重新揉回骨血。
这样强烈的情感,他从未体会过。
当他学着大哥的样子抿唇浅笑,照着大哥的仪态执盏奉茶,母后抚过他发顶的手,总会多停留片刻。
原来母后能给的爱,远不止从前给他的那些。
那些爱意,先前没有给他,想必,是大哥分走的缘故吧?
久而久之,李牧便想:哥哥的那部分,也一并给我……就好了。
天穹无需皓月当空,也不需要双子星,有他一颗便足够了。
于是,他找上了吴长复。
那趋炎附势之徒,在害死大哥后,见李敬已死,太傅扶持上了李致,竟也妄想洗净手上血污,推脱干净与大理的勾结,安安分分做李致的鹰犬,等着坐享从龙之功。
“难道你真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
李牧笑他,“当年你不过一时蒙混过关,这件事,只要有人不肯善罢甘休,便迟早会水落石出。”
“到时候,不说别的,成了帝师的苏沉,就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那时他威胁吴长复的话,此刻却变成了勒紧自己脖颈的绞索。
如果苏沉顺藤摸瓜查出他和吴长复的事,母后便会知晓他明知大哥遇险却冷眼旁观,知道他与凶手沆瀣一气构陷李致。
知道他的真面目是如此不堪……
苏沉只见李牧突然不知想着什么出了神,便也不再与他纠缠,准备叫来守夜的禁军,转身朝门外走去。
“来人!”
就在他背过身的刹那,李牧眼底寒光骤现,如困兽亮出最后的獠牙。
一声瓷器迸裂的动静响起在苏沉身后,他猛地回头,只见寒芒闪过,李牧已反手朝自己的喉咙抹去。
血溅三尺,在烛火映照下划出一道凄绝的红光。
那袭素白身影颓然跪地,那片碎瓷他从指缝间跌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锋利的边角犹自滴着血。
“……寿王殿下!”
苏沉大惊失色,一个箭步上前,在李牧倒地前将他揽入怀中。那瘦弱身躯在他臂弯里轻颤,温热血流瞬间便浸透他半幅衣袖。
下一刻,被传唤的禁军冲进门来,却在门槛处齐齐僵住,被眼前一幕惊得面如土色。
苏沉对着来人大喊:
“速传随行太医!快——”
他五指死死压住李牧颈间伤口,想再争取一线生机,可那些鲜血仍自指缝间汩汩涌出,叫他眼前一片猩红。
怀中李牧喘息微弱,气若游丝,却忽然扯开一抹笑来。
那笑意里不见濒死的惶惧,反倒带着某种心思得逞的释然,与孤注一掷的倨傲。
“苏先生……如……如今……您要如何……如何说清……?”
话音落下,瘦削的身子骤然沉落于苏沉怀中,气息尽散。
苏沉脑子一片空白,犹自用力摁了很久,浑然不觉怀中的人已完全没了反应。
等到太医赶来踉跄跪倒在侧,他才惊觉掌心下的肌肤早已冰凉,手背上的血也已干涸了。
“苏大人……”太医颤抖的手指从李牧腕间收回,“寿王殿下……已薨……”
苏沉:“……”
苏沉没有回应,房中一片死寂。
太医道:“苏大人?”
苏沉这才如梦初醒,缓缓松开早已僵硬的身躯。他弓着背缓缓起身,此时他的双手,衣襟,衣袖,浑身上下都血淋淋的。
抬眼环顾四周,满屋禁军屏息凝神,犹在等候他的指示。驿丞陈礼也早闻讯而来,候在人群中。
无数道猜疑的目光如蛛丝般缠绕在冰冷的空气中。
血腥气尚未散尽的厢房里,苏沉闭目深吸一口气,尽力拼凑着散落一地的思绪。
“搜。”再睁眼时,苏沉眸中已是一片寒潭般的沉静,“屋里一定有与通敌信物。”
*
翌日,苏沉回到长安,禁军押送着李牧的灵柩缓缓驶向宫门,他却折道往通政司去。
虞照青正在案前批阅公文,听得脚步声抬头,在看见苏沉脸上神情时,他便已猜到了一切,喉结滚动了一下,神情黯然别过脸去。
苏沉知道,虞照青作为寿王殿下的老师,当初最恶意揣度的人是他,可最希望自己猜错的也是他。
面对这样的结果,最痛心的人,除却长清宫中的那位母亲,余下便一定是虞照青了。
苏沉很清楚这一点。
两年前的那一天,因为误以为刺杀寿王殿下的吴长复是李致派来的,苏沉走出长清宫时,头顶的云都是灰的。
为人师,好似挖出自己的血肉融入对方的身体,所以一旦对方腐坏衰败,自己的某一部分,也会跟着一起万劫不复。
正因为切身体会过,所以苏沉明白那种感觉。
“抱歉……我没能把寿王殿下周全带回来。”苏沉将一柄玉如意轻轻搁在案头,“这个……你留个念吧。”
再没有多余的话,苏沉放下东西,便原路折回了。
虞照青垂头坐在案前许久,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方看向案上那柄玉如意。
他缓缓伸手。指尖触及玉如意的刹那,仿佛碰到一块寒冰,叫他又缩了回去。
白玉仍旧无瑕,而当年在国子监为他奉上敬师茶的少年,是何时变了面目呢?
虞照青眼底渐渐蓄起泪来,强压着情绪抬眸望向门外,长廊尽头早已空无一人,苏沉早已不见了影子,适才留下东西便走了,就像猜到他此刻最需要的是片刻独处。
从前总觉得苏沉不知分寸,举止唐突,可不知从何时起,他愈发觉得,苏沉对他的了解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将他性子摸得这般透彻。
四下无人。
虞照青终于再次伸手,颤抖着将那柄玉如意缓缓纳入掌心。
他将双手置于膝头,腰背挺得笔直,不再压制着情绪,任由泪水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