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从卿他们五人在送走受害女知青后,依旧住在武装部安排的招待所里。
这地方虽简陋,却比知青点安稳得多,一日三餐有保障,还有专人负责安保,省去了不少麻烦。
毕竟有武装部这边照拂,知青办那边的效率也快了许多,明确表示会尽快为他们重新安排下乡地点——之前的定然不能再回去了,那里的烂摊子还在由公安和部队收尾。
关于村里剩下的知青,消息也渐渐传了过来。
除了被带走审查、最终判刑的那几个,其余人无论男女,都要被调离。
男知青的去处大多不太好,半数以上被分到了偏远的农场,据说那里条件艰苦,每天的劳动量极大,说是“接受改造”也不为过——毕竟他们或多或少都对村里的事知情,只是选择了沉默,如今算是为这份沉默付出了代价。
女知青里,只有张姐被特殊安排了。
她家里不知托了什么关系,加上她本身确实没参与过那些龌龊事,最终被调到了离她家县城不远的一个生产大队,据说那边的支书是她远房亲戚,多少能照拂着点。
这已是那些没被牵连的女知青里,最好的结果了。
“也算各有归宿了。”秦书拿着刚从知青办取来的通知,叹了口气。
通知上写着,他们五人暂时待命,新的下乡地点大概率会在邻县,具体位置还在协调。
李广把通知凑过去看了看,撇撇嘴:“管他去哪,只要别再遇上那样的地方就行。”
黄英和王玲正在整理顾从卿给的那些课本,闻言抬头:“其实去哪都一样,只要咱们五个还在一块儿,好好准备考试,总能有出路的。”
顾从卿靠在窗边,手里转着笔:“邻县比这边条件能好点,离镇上近,方便找书看。”
他顿了顿,看向四人,“趁这段时间没事,咱们轮流去镇上的新华书店转转,能多买几本复习资料是几本。”
“好!”四人异口同声地应道。
招待所的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樟树的沙沙声。
五人围坐在桌前,或看书,或讨论题目,偶尔抬头相视一笑,眼里都带着安稳和笃定。
虽然未来的下乡地点还未确定,但他们心里都明白,无论去哪,只要彼此扶持,朝着那个“上大学”的目标努力,日子就一定能越过越好。
……
回村的路比以前平静得多。
知青点的院门虚掩着,推开门时,院子里落了层薄灰,显然许久没人来过。
他们的东西都还在,村里人大概是被之前的阵仗吓住了,谁也不敢动他们的东西。
“赶紧收拾,别耽搁。”顾从卿率先走进屋,开始打包自己的东西。
其他人也动了起来,动作麻利。
一个小时后,所有东西都打包妥当,装了满满一三轮车。
李广跳上车斗,扶着行李,秦书蹬起车,准备离开。
刚出知青点的院门,黄英突然“咦”了一声,拽了拽王玲的衣袖。
几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几个老人和孩子,大的不过十岁,小的还在怀里抱着,一个个衣衫褴褛,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赤裸裸的恨意,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心里发寒。
是那些被带走的村民的家人。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嘴唇哆嗦着,嘴里不知在念叨什么,眼神像要吃人。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攥着拳头,冲他们龇牙,像只被惹急的小兽。
没人说话,空气里只有三轮车碾过地面的吱呀声。
李广忍不住想骂回去,被顾从卿按住了。“走吧。”
顾从卿的声音很沉,目光扫过那些孩子,最终落在地上。
他知道,这些人恨他们。
恨他们毁了原本“安稳”的日子,恨他们带走了家里的男人,却不会去想,那些被囚禁的女知青,也曾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姐妹。
仇恨像种子,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连孩子都被染了色。
三轮车缓缓驶过老槐树,那些目光始终钉在他们背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没人回头。
走出村口很远,王玲才小声说:“他们……会不会记恨一辈子?”
“记恨也没办法。”秦书叹了口气,“路是他们自己选的。”
顾从卿望着前方的路,没说话。
他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那些恨意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以别的方式浮现。
但他不后悔。
至少,他们救出了那些本该自由的人,至少,他们守住了心里的那点光。
三轮车渐渐驶远,这一次,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车斗里的行李随着颠簸轻轻晃动,里面装着他们的过去,也装着对未来的期许。
……
顾从卿捏着那封牛皮纸信封回房时,窗外的日头正往西沉,招待所的白墙上投着歪歪扭扭的树影。
信封边角磨得有些毛糙,上面盖着四九城寄来的邮戳,油墨透着新鲜气,一看就是刚到的。
他指尖捻了捻,能觉出里面厚厚一沓,估摸着是家里好几个人的字迹。
撕开封口,果然哗啦啦掉出好几张纸。
最上面那张是父亲写的,用的是单位发的稿纸,蓝黑墨水笔锋刚硬,字里行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从卿,事已知晓。
做得对,顾家的人就得有这股子劲。
别惦着家里,把自己照顾好,有事……找信得过的人递消息。”
最后那句写得极轻,像是怕被人看见,顾从卿摸了摸纸面,能感觉到笔尖用力的痕迹。
母亲的字要秀气些,写在方格信纸上,密密麻麻全是话:“儿啊,听你爸说你在外头帮了人,有种。
天冷了,棉袄记得穿上,别学你爸年轻时硬扛。
注意别拈花惹草……”
下面是周姥姥的信,用的是孩子练过字的废本子,纸页薄得透亮:“从卿,姥姥给你纳了双布鞋,底子纳得厚,走山路不硌脚。
跟人起冲突,受了委屈也别憋着,跟家里说。
土豆那小子天天扒着门框问‘哥啥时候回’,昨天还偷摸把他攒的饼干塞我这儿,让我给你寄……”
土豆的信最显眼,用的是蜡笔画纸,上面还沾着点铅笔灰,字写得歪歪扭扭,夹杂着拼音:“哥!我想你![流泪] 前天我跟二柱子打架,他说你不回来了,我把他揍哭了!
妈说你在做好事,像雷锋叔叔一样!
我把我的铁皮青蛙给你留着,你回来我们一起玩!
哥,你快点回来好不好?[哭]”
纸角还有个晕开的水迹,像是哭湿的。
最后是刘春晓的,写在淡绿色的信笺上,字迹清清爽爽:“从卿,见字如面。
四九城的槐花开了又落了,你那边的稻田该黄了吧?
上次你借我的那本《青春之歌》,我看完了,等你回来给你讲讲。
一切都好,勿念。
多保重。”
没有多余的话,却让人想起去年秋天,两人在胡同口分吃一块烤红薯的暖乎劲儿。
顾从卿把信一张张叠好,塞进枕头下的布包里。
他摩挲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心里像揣了个暖炉,之前攒下的戾气,不知不觉就散了。
门外传来秦书喊吃饭的声音,顾从卿应了一声,把布包往行李卷里一塞。
明天一早就得去民主村,听说那儿靠河,能种水稻,更富裕些。
他摸了摸枕头下的信,觉得脚下的路都踏实了几分。
不管到了哪,家里这股子热乎劲儿,总能隔着千山万水,暖到人心坎里。
欢送仪式设在镇政府的小广场上,红布横幅拉得老高,上面“热烈欢送知识青年奔赴新征程”几个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镇领导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讲话,声音透过扩音器有些失真,大意是表彰他们的贡献,还特意提到了顾从卿等人救助受害女知青的事。
轮到发奖状时,李广第一个冲上去,接过烫金的奖状乐得合不拢嘴,手指在“优秀知识青年”几个字上摸来摸去。
黄英捏着奖状边角,眼圈红红的,反复确认上面的名字没错。
王玲当场就把奖状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贴身的口袋,说要寄回家给爹娘看看。
秦书虽没说话,却把奖状平展展地铺在胳膊上,看了又看。
顾从卿是最后一个领的,他接过奖状,只是淡淡说了声“谢谢”。
台下有人议论“这小伙子咋不激动”,他像没听见似的,径直走到队伍末尾。
路上的拖拉机颠得厉害,李广把奖状揣在怀里,一个劲地拍顾从卿的肩膀:“从卿,要不是你,咱哪能得这荣誉?
这奖状往档案里一放,将来回城政审都能少走弯路!”
黄英也跟着点头,从包袱里掏出个烤红薯塞给顾从卿:“我娘说的没错,好人有好报。
你看咱现在,不光脱离了那破地方,还带了荣誉走,都是你的功劳。”
王玲把奖状拿出来又看了一遍,忽然笑出声:“以前总听人说下乡就是熬日子,现在觉得,咱这日子熬出亮了。
从卿,到了新地方,你还得多指点我们,跟着你,心里踏实。”
秦书:“啥也不说了,”他指了指顾从卿,又指了指另外三个,“到了新庄子,咱还跟以前一样,拧成一股绳。
有从卿在,咱们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