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正蹲在知青点门口的石碾子上,手里捏着半根刚啃完的玉米棒,唾沫横飞地跟围坐一圈的顾从卿几人念叨着:“你们是没瞧见,昨儿个我去陈家送东西,正好撞见刘家那丫头偷偷往陈家院墙上扔红薯干,陈家小子就在墙里头接着,俩人脸红得跟院里的西红柿似的!”
他说着还比划了个扔东西的动作,眼睛瞪得溜圆,那股子看热闹的兴奋劲儿挡都挡不住。
旁边的小林推了推眼镜,好奇地追问:“那刘家和陈家不是向来不对付吗?
听说前几年还为了地界的事吵到大队部去,怎么他们家孩子倒……”
“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呗!”
李广把玉米棒往旁边一扔,拍了拍手,语气里带着点说书人的调调,故意拖长了声音:“我听王婶子说,刘求知道这事时,气得拿烟袋锅子敲了半天桌子,说就是把闺女嫁去邻村老王家,也不能便宜了陈家那小子。
陈家那边更绝,说是让石头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同意他俩的事!”
顾从卿坐在一旁的木凳上,他垂着眼,脑子里却把李广说的这些事跟记忆里的片段慢慢重合——同样是积怨已久的两户人家,同样是偷偷相好的年轻人,连双方长辈那股子又拧巴又护短的劲儿都如出一辙。
他忍不住抬眼插了句:“那俩孩子就没想着劝劝家里?”
“劝?咋没劝!”李广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咧着嘴笑起来,他往顾从清这边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刘家丫头前儿个跟她爹吵了一架,说‘陈家小子哪儿都好,就是您老用坏想法看他’,气得刘叔半天没跟她说话。
陈家小子更绝,直接扛着锄头去帮刘家翻地,结果被刘叔拿着扁担赶出来了,鞋都跑掉了一只!”
周围的人听得一阵哄笑,有人打趣道:“广子,你这消息够灵通的,连人家鞋掉了都知道?”
李广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拍着胸脯,一脸“这算什么”的表情。
“那可不,村西头李嫂给陈家小子补鞋时跟我唠的,还说那鞋底磨得都快透光了,可见是真跑急了。”
他说着又转向顾从卿,眼里闪着促狭的光,“从卿,你说这俩能成不?
我瞅着那股子劲头,跟戏文里写的似的,非得在一块儿不可。”
顾从卿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心里暗笑:这可不就是活生生的年代版乡村爱情嘛,比戏文里还热闹几分,死对头的儿女偏要凑成对,这往后的日子,怕是少不了更多故事了。
他抬头笑道:“不好说,但年轻人的事,有时候还真由不得长辈说了算。”
李广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又开始细数起今早刚听来的新动向——刘家丫头偷偷给陈家送了治腰疼的草药,陈家婶子嘴上骂着“黄鼠狼给鸡拜年”,转头就把草药熬了给老伴喝。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几人身上,伴着李广生动的讲述,把这乡村里的爱恨纠葛说得活灵活现。
……
刘春燕端着刚出锅的窝窝头,指尖还沾着点玉米面,眼睛一瞟院里没人,转身就往院外走。
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手里的窝窝头还冒着热气,她脸上带着点藏不住的笑意,显然是又想着给陈石头送去。
刚走到两家交界的路口,就见陈石头背着半篓子柴火从对面过来,瞧见她手里的窝窝头,眼睛瞬间亮了。
“我娘今儿发面发得好,你尝尝?”
刘春燕把窝窝头往他手里塞,声音压得低,却带着藏不住的甜。
脸颊微微泛红,眼角的笑意却挡不住,像是怕被人瞧见,又故意站在这半公开的地界。
陈石头也不推辞,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过去:“我奶给的糖块,你留着吃。”
手指碰到她的手,俩人都跟触电似的缩了缩,却又忍不住相视而笑,那点小心思明晃晃的,全写在脸上。
这场景偏巧被挑着水路过的刘立撞见,当下就气得把水桶往地上一墩,粗着嗓子骂:“丢人现眼的东西!胳膊肘往外拐!”
手里的扁担被他攥得咯吱响,脸憋得通红,却又舍不得真动手,只能原地转圈,气呼呼地瞪着俩人。
陈家院里的陈武能听见动静,扒着门缝往外瞧,见自家小子跟刘家丫头凑在一起,顿时也来了火气,抓起墙根的扫帚就往外冲:“陈石头你个小兔崽子!
忘了你爷当年是咋被他们家气病的?”
一边骂一边追,却故意放慢了脚步,扫帚也没真往人身上落,倒像是在演给对方看。
俩年轻人早见怪不怪,相视一笑,一个往家跑一个往村西头溜,留下俩个爹在原地互相瞪着眼,你骂一句我顶一句,引得路过的村民都停下脚看热闹,把这日常的鸡飞狗跳闹成了村里的固定节目。
这热闹日子一天天过着,转眼就到了小年。
一大早,村东头的王铁柱家就飘出了肉香,红绸子在门框上系了个喜庆的结,老远就能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顾从卿几人换了身相对整齐的衣裳,手里提着从知青点凑出来的两斤水果糖当贺礼,往王铁柱家走。
路上碰见不少同去吃席的村民,大家脸上都带着笑,互相说着恭喜,空气里满是年节的喜气和饭菜的香味。
“听说王铁柱媳妇是邻村的,针线活好得很。”李广走在最前头,又开始播报他听来的消息,
“我昨儿去帮忙搭棚子,瞧见他娘蒸的二合面馒头,个个跟小枕头似的,今天肯定有好吃的!”
顾从卿笑着点头,目光扫过路边扎堆说笑的村民,眼角瞥见不远处的刘春燕和陈石头正一起往这边走,手里提着个布包,想必也是来贺喜的。
俩人并肩走着,谁也没避讳,刘春燕手里的布包上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花,看着倒比往日更亲近了些,他心里暗笑:看来这小年的喜宴,说不定还能瞧见些新热闹。
远远地,王铁柱家的院子里已经坐满了人,吆喝声、说笑声混着碗筷碰撞的脆响,把这小年的喜庆劲儿推得足足的。
……
顾从卿回到知青点时,天已经擦黑了。
屋里的煤油灯昏黄明亮,映着他脸上尚未褪去的笑意。
宴席上的热闹劲儿还没散,耳边仿佛还能听见村民们的笑闹声和碗筷碰撞的脆响,心里暖融融的。
他从木箱里翻出信纸和那支用了大半的钢笔,在桌前坐定,笔尖悬在纸上,想了想,才慢慢落下。
“春晓,见字如面。”
开头的字写得稳当,笔锋里却藏着几分抑制不住的轻快。
他微微侧头,看着窗外天边残留的暮色,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像是在对着信那头的人说话。
“今天是小年,民主村的王铁柱结婚,我们几个知青都去吃了席。
这村子日子过得宽裕,宴席上的菜着实不错,有红烧肉、炸丸子,还有用新收的黄豆做的豆腐,炖得烂熟,配着二合面馒头吃,香得很。
满院子都是人,大人笑,孩子闹,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喜气,这种热闹,是城里难见的,我瞧着心里也跟着敞亮。”
笔尖顿了顿,他想起白日里见到的刘春燕和陈石头,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多了几分温和的期许。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把那对年轻人的执拗和甜蜜细细琢磨了一遍,才继续往下写。
“对了,还得跟你说件有意思的事。
村里有对小情侣,刘家的春燕和陈家的石头,两家是老对头,偏生他们俩看对了眼,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却愣是不肯分开。
如今也不藏着掖着了,姑娘做了软和的窝窝头,想着给小伙子送去。
小伙子得了块糖,也巴巴地揣着给姑娘留着。
看着他们那样,觉得又好笑又让人心里发酸。
希望他们能熬过去,像今天的王铁柱一样,把日子过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写到这里,他搁下笔,端起桌边的搪瓷缸喝了口水。
灯光落在他眼底,那点热闹散去后,涌上来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像是有根细细的线,一头系在这偏远的村子,另一头远远地牵在四九城。
重新拿起笔时,字迹里添了几分郑重。
“春晓,我很想你。”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写得格外慢,仿佛每个笔画都蘸着沉甸甸的牵挂。
“算着日子,等我回四九城,就够年龄领证了。”这句话写得干脆,笔锋都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张结婚证,看到她站在自己身边,眉眼弯弯的样子,心跳不由得快了几拍。
“到时候,我想用最快的速度,跟你把婚事办了。
不用太热闹,就我们俩,还有家里人,安安稳稳地吃顿饭,就好。”
窗外的风刮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
顾从卿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放下,对着信纸看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信封。
信封上的地址写得工工整整,收信人那里,“刘春晓”三个字被他描了又描,像是要把所有的思念都融进这薄薄的纸里。
他知道,这封信要走很久才能到她手里,但此刻,把心里的话都写下来,仿佛就离她近了一些。
灯影里,他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满是对未来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