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顾从卿就揣着那封写好的信出了屋,院子里的积雪还没化透,踩上去咯吱作响。
他把信小心翼翼地揣在棉袄内袋里,贴着心口的位置,像是怕寒气冻着了这份念想。
“从卿,这大清早的去哪儿啊?”李广正蹲在灶台边生火,见他穿戴整齐要出门,探着脑袋问了句,手里的火钳在灶膛里扒拉着,火星子溅出来,映得他脸上暖烘烘的。
秦书也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个豁了口的搪瓷盆,准备去打水:“是啊,这天儿够冷的,有啥急事?”
顾从卿拢了拢围巾,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空布袋:“去镇上寄封信,顺便看看供销社有没有啥需要的。
你们俩有要买的不?”
李广眼睛一亮,拍了下大腿:“哎正好!帮我带包水果糖呗,最近嘴里没滋味。”
秦书想了想,摆手道:“我没啥要的,你去吧,路上当心点。”
顾从卿又去敲了敲老知青的房门,女知青们的房间里头传来几声应答,片刻后,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探出头:“顾知青,要是供销社有针线包,帮我们带两个呗,上次的快用完了。”
“成。”顾从卿应下,推着墙角的自行车往外走。
自行车和三轮车他们都想办法带过来了。
他跨上车,脚蹬子轻轻一踩,车轮碾过薄雪,发出沙沙的轻响。
到了镇上,邮局刚开门,顾从卿把信递进窗口,看着工作人员在信封上盖了邮戳,才松了口气。
目光扫过柜台里的邮票,见新到了几种图案,有工农兵的,还有印着花鸟的,干脆每种都买了一版,塞进空信封里。
出了邮局,正打算往供销社去,眼角余光却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刘春燕和陈石头。
俩人并肩走在镇口的土路上,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像是怕被人追上。
刘春燕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边角鼓鼓囊囊的,陈石头则背着个旧帆布包,沉甸甸地坠着他的肩膀。
俩人都低着头,脸色有些发白,春燕的辫子都跑散了一缕,贴在冻得通红的脸颊上,石头时不时回头望一眼,眼神里满是慌张。
顾从卿心里咯噔一下,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这阵仗,难不成是家里闹得太厉害,俩人打算……私奔?
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看着他们拐进前面的岔路口,身影很快消失在路边的树林里。
寒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来,顾从卿裹紧了棉袄,心里盘算着:这俩孩子要是真走了,家里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
顾从卿脚腕一用力,自行车链条“咔嗒”轻响,车身如离弦箭般追了上去。
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稳的声响,寒风迎面刮来,他微微眯眼,目光紧紧锁着前面那两个急匆匆的身影。
眼看离得近了,他伸手在车把上一摁——“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的车铃声在空旷的土路上炸开,前面的刘春燕和陈石头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一个激灵,齐刷刷回过头来。
刘春燕手里的包袱差点没攥住,滑下去寸许又被她死死抱住,陈石头则下意识地把帆布包往身后藏了藏,俩人脸色白得像刚落的雪,眼里满是惊慌。
“你、你你是顾知青?”
刘春燕的声音都在发颤,舌头像是打了结,她往后缩了缩脚,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顾从卿,辫梢上的碎雪随着她的动作簌簌往下掉。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陈石头也跟着点头,喉咙动了动才挤出话来:“是、是啊顾知青,您这是……”
他手心里全是汗,攥着包带的指节都泛了白,明明天气极冷,额角却沁出了细汗。
顾从卿捏着车把把车停稳,一只脚稳稳踩在路边的土坷垃上,目光在俩人紧绷的脸上打了个转。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视线扫过那两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心里大致有了数。
“我来镇上办事。”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他们脸上,开门见山问道,“倒是你们,这大清早的不在村里,背着包袱往林子里钻——这架势,是要上哪去?
还是说……打算跑啊?”
这话一出,刘春燕的脸“唰”地红透了,像是被戳中了心事,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
陈石头梗着脖子想辩解,可对上顾从卿那双清亮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涨红了脸,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路边的杨树枝桠光秃秃的,风一吹发出呜咽似的响,把俩人的窘迫衬得愈发明显。
陈石头被问得脖子都红了,抓着帆布包的带子反复摩挲,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我们真没打算跑……就、就是想去我姑奶奶家躲几天,让我爹和刘叔他们急一急,兴许就、就松口了……”
他眼神飘忽,不敢看顾从卿,脚在地上蹭来蹭去,把冻土碾出几个浅浅的坑。
顾从卿听完,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嘴角往下撇了撇,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视线转向一旁的刘春燕,语气沉了几分:“他傻,没脑子,你也跟着糊涂?”
刘春燕被他问得一哆嗦,眼圈瞬间红了,攥着包袱的手紧了紧,声音带着点委屈,却又强撑着不服气:“可、可家里实在说不通……我爹拿扁担追着石头打,他奶把我送的鞋垫都扔出来了……”
“那你们就能这么往外跑?”
顾从卿打断她,眉头皱得更紧,语气里带了点急,视线扫过她冻得发红的脸颊和那双沾了泥的布鞋。
“你一个大姑娘家,跟他这么不清不楚地往外面走,村里人会怎么说?
你们俩一起不见了,谁管你们是去了亲戚家还是真跑了?
名声要是坏了,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
他往前挪了挪自行车,离得更近了些,声音放低了些,却更有分量:“你们现在觉得是吓唬大人,可真等过个十天半月回去,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春燕,你就没为自己的将来想想?
石头,你也不为她想想?”
陈石头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垮了下来,手指抠着包带上的破洞,声音闷闷的:“我、我没想那么多……就想着让他们别再吵了……”
刘春燕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刚才的那点冲动劲儿被顾从卿几句话浇下去,心里开始发慌——是啊,她光想着躲,怎么就没想想回去之后该怎么办?
手里的包袱仿佛突然沉了许多,让她有些拿不住。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冷。
顾从卿看着俩人懊悔又无措的样子,心里的气消了些,放缓了语气:“跟我回去吧。
有难处咱们慢慢想办法,跟长辈硬碰硬不行,躲也不是办法。
真把名声折腾坏了,才是真的没出路了。”
刘春燕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蓝布包袱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她吸着鼻子,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积攒了许久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也不想跑……可我爹说,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让我进陈家的门。
石头他爹也放话,敢娶我就打断他的腿……家里天天吵,我耳朵都快炸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她抬起泪眼看向顾从,,眼神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执拗:“我不回去!回去了,我和石头就真的完了!”
攥着包袱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仿佛那包袱里装着的不是衣物,而是她和陈石头仅有的希望。
顾从卿没接她的话,目光沉沉地转向陈石头,那眼神里带着审视,带着点逼问的意味。
他语气平稳,却字字都像敲在人心上,“你也这么想?
也觉得跑是唯一的办法?”
陈石头的脸涨得通红,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他看看刘春燕哭红的眼睛,又看看顾从卿严肃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慌。
“你是不是男人?”
顾从卿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些,眉头紧锁,“男人得有担当!
再难的事,也不能想着带着姑娘家私奔!
你现在觉得心里全是她,可日子长了呢?
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你能保证永远不变心?
能保证永远对她好?
这世上的事,哪有一成不变的?”
他往前倾了倾身,盯着陈石头的眼睛:“你要是个真男人,就该带着春燕回去。
是你的责任,就得扛起来。
有坎儿,就得想办法迈过去。
躲是躲不过去的,跑了,才是真的把她的名声、你们俩的将来都毁了!”
陈石头被他说得头越来越低,双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指节“咯吱”作响。
顾从卿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他心上,让他那点“私奔避祸”的念头瞬间碎了一地——他确实没想过那么远,只想着先躲开眼前的吵闹,却忘了春燕一个姑娘家,跑出去要背负多少闲言碎语。
刘春燕也愣住了,哭声渐渐停了,泪眼朦胧地看着陈石头,眼神里多了些犹豫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