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德蹲在自家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眼神瞥向村口的方向,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那股子藏不住的舒坦劲儿,连眉头都比前些日子舒展了不少。
“爹,喝水。”陈石头他哥端着碗热水出来,见他这模样,忍不住打趣,“看您这乐呵劲儿,石头今儿又去知青点了?”
“去就去呗。”
陈武德接过水碗,呷了一口,语气里带着点故作不在意的坦然,但那眼神里的松动骗不了人。
“跟那小顾知青学学也好,人家是城里来的文化人,有身份有学识,总比天天跟刘家那丫头屁股后头行。”
说起这事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磕,眉头又拧了起来,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懊恼。
“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刘老鬼的丫头有啥好?
论模样,村里比她周正的多了去。
论家境,咱陈家虽不说多富裕,也比刘家强些。
他倒好,非盯着死对头的闺女不放,这不是存心给我添堵吗?”
他哥在一旁听着,没敢接话——谁都知道,爹和刘叔从小就结了梁子,这么多年每次见面都吵架,哪能容忍小辈结亲。
陈武德叹了口气,又望向知青点的方向,眼神复杂了些,有不满,有无奈,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期盼。
“那小顾知青看着就是个靠谱的,说话办事都透着机灵劲儿。
石头跟着他,哪怕学不会啥大本事,能把那股子犟脾气磨磨,别再一门心思往刘家凑,我就烧高香了。”
正说着,就见陈石头背着个旧布包从村口跑回来,脸上带着笑,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陈武德眼睛一瞪,故意板起脸,“疯跑啥?
像个啥样子!”
陈石头脚步一顿,挠了挠头,脸上的笑却没减,“爹,我从顾知青那借了本书,回来认字呢。”
看着儿子手里那本封皮都磨掉的书,陈武德心里的火气莫名消了大半,只挥了挥手:“进屋去,别在外头晃悠。”
等儿子进了屋,他才又端起水碗,嘴角悄悄勾起——只要不跟刘家丫头搅和在一起,儿子愿意跟着谁学,他都认了。
这日子啊,总算能清净点了。
陈石头一进自己那间小偏房,就反手把门闩插上了。
屋里光线暗,他摸黑摸到桌前,点亮了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灯光晃了晃,映出他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从床底下拖出个旧木箱,翻了半天,才找出半截铅笔头和几张皱巴巴的糙纸——还是上次去大队部领的,一直没舍得用。
手指捏着铅笔头,在纸上试了试,笔尖有点钝,划出的线条歪歪扭扭,他却毫不在意,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纸面,像是对着什么稀世珍宝。
“春燕……”他小声念着这个名字,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才慢慢落下。
字写得又大又用力,几乎要把纸戳破,有的笔画歪到了格子外,有的还缺了个角,可每一笔都透着股认真劲儿。
“今天顾知青教了我‘喜欢’两个字,我练了好久。
我喜欢你,就像喜欢院里的老槐树,春天有花,夏天能乘凉。”
“我爹还是不让我去你家,可我不怕。
顾知青说,有本事才能保护你,我会好好学认字,学算账,以后挣好多工分,盖三间大瓦房,娶你进门。”
“明天你去老地方,我把昨天攒的糖块藏在石头底下了,跟信放在一起。”
短短几行字,他写了快半个时辰,中间写错了好几个字,都用手指头蘸着唾沫擦掉重写,纸面上留下好几个模糊的印子。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把铅笔头放下,捧着纸看了又看,嘴角咧得老大,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脸颊红扑扑的,像是喝了酒。
他小心翼翼地把信纸叠成个小方块,塞进贴身的口袋里,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几块用糖纸包好的水果糖——还是上次吃席时省下的。
吹灭油灯,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外屋的动静,见爹娘都睡熟了,才轻轻拔开门闩,像只偷东西的小猫似的溜了出去。
夜里的风有点凉,陈石头缩着脖子往村西头跑,脚下的石子硌得脚生疼也顾不上。
到了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他蹲下身,借着月光在树根旁摸索,找到那块两人约定好的扁石头,挪开,用手刨了个小坑,把信和糖块放进去,再盖好土,把石头归位,拍了拍手上的土,这才放心地往回跑。
跑远了,他还回头望了一眼,月光洒在老槐树上,树影婆娑,像是藏着无数悄悄话。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仿佛还留着信纸的温度,心里甜滋滋的——他想,春燕看到信,一定会笑的。
鸡叫头遍时,顾从卿就醒了。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却已有零星的鞭炮声从村里传来,带着新年特有的脆响,把1975年的第一缕晨光都衬得热闹起来。
他披衣起身,推开房门,见院里的积雪反射着淡金色的光,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硝烟味,心里也跟着敞亮了几分——这是他在民主村过的第一个年。
没过多久,大队部的大喇叭就响了,支书那带着点沙哑的声音传遍全村:“各家各户注意了!
新年头一天,都去大队部领张红纸!
回家剪个福字、写副对联,沾沾喜气!
知青点也给留了一张,过来取啊!”
李广一听,立马精神了,披上棉袄就往外冲:“我去领!顺便看看能不能借着毛笔和墨水!”
他跑出门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回头冲屋里喊了句“等着我好消息”,声音里满是兴奋。
没多大功夫,他就举着张大红纸跑了回来,手里还攥着支用布包着的毛笔和一小瓶墨水。
“搞定!”他把东西往桌上一放,拍了拍手,眼睛在知青点众人脸上扫了一圈,“谁会写毛笔字啊?
得找个笔锋俊的,写出来才像样!
再琢磨副好对联,咱知青点也得有新年的样子不是?”
几个老知青都摆了摆手,有人笑道:“我们哪会这个?
往年都是求大队长写的,他那字虽然算不上好,胜在喜庆。”
秦书抽着旱烟,目光落在顾从清身上,慢悠悠开口:“从卿,你是大学生,这写毛笔字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他觉得城里来的学生,多半都练过这个,眼神里带着点期待。
顾从卿看着桌上那张鲜红的纸,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练字的日子,点了点头:“写倒是会写,就是许久没练了,怕手生。”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不过对联得你们来想,我这脑子,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合适的。”
“这好办!”李广立马接话,搓着手在屋里踱了两步,“要不就来句‘东风化雨千山绿’?下联……下联配啥好?”
有人接口:“要不对‘瑞气盈门万户春’?听着喜庆!”
“横批就用‘新年大吉’!”
众人七嘴八舌地商量着,顾从卿已经裁好了红纸,把毛笔在墨水里泡开。
他蘸了蘸墨,手腕悬在纸上,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劲儿,心里暖融融的——这异乡的新年,倒也有了几分家的温度。
等对联内容定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笔尖落在红纸上,墨色在纸上晕开,笔画虽算不上遒劲,却也工整流畅,带着股清秀的劲儿。
李广和其他知青都围过来看,时不时发出声“好”,把这新年的第一份喜气,写得满满当当。
离除夕还有三天,知青点的屋里就热闹开了。
老知青张姐拿着个小本本,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列着年夜饭的菜单,旁边围了一圈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
“得有肉吧?哪怕割两斤五花肉,炖个粉条也行啊。”李广咽了咽口水,眼睛亮晶晶的。
他搓着手,一脸期待,显然早就惦记着这顿好的了。
张姐在本子上划了个勾,又皱眉道:“肉贵,不能多买。
再弄点白菜、萝卜,还有土豆,这些便宜耐放。
对了,得买斤面粉,包点饺子,就算没肉,素馅的也行。”
她边说边算,手指在纸上点着,生怕超了预算。
秦书道:“再买两挂鞭炮,三十晚上放放,添点喜气。
酒也得买,大家暖暖和和喝一顿。”
众人合计来合计去,总算把菜单定了下来,既兼顾了丰盛,又没超出大家凑的钱数。
最后商量着派谁去镇上采买,老知青们一致推选了稳重的李哥和张姐,新知青这边,顾从卿和黄英接了这活儿。
出发那天一早,顾从卿把三轮车从棚子里推出来,仔细检查了车胎和气,黄英则拎着两个大布袋子,站在旁边等着。
三轮车是顾从卿带来的,平时不常用,擦得倒干净,车斗里铺了块旧帆布,正好放东西。
刚要走,村西头的王大娘就颠颠地跑来了,手里还攥着一盘子刚蒸好的菜窝窝:“小顾知青,你们这三轮车……能不能借俺家使使?
俺家那口子想去镇上买点年货,坐牛车太慢了。”
她脸上堆着笑,把窝窝往顾从卿手里塞,语气带着点不好意思。
紧接着,又有两家村民闻讯赶来,都是想借车的。
顾从卿看他们都是实在人,又都带着点谢礼——要么是几个鸡蛋,要么就是几把粮食,便笑着点头:“行,等我们从镇上回来,就把车给你们送去。
不过可得小心着点用,别磕着碰着。”
“哎!放心吧!保证给你擦得干干净净的!”村民们喜滋滋地应着。
路上的积雪化了些,车辙印歪歪扭扭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着年夜饭的菜式,倒也不觉得冷清。
到了镇上,供销社和集市里早已挤满了采买年货的人,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顾从卿负责挑东西、算账,黄英则细心地把买好的食材往布袋子里装,五花肉用油纸包着,白菜萝卜码得整整齐齐,面粉装在布袋里,沉甸甸的。
四人配合默契,没多大功夫就把东西买齐了,车斗里堆得满满当当,透着股年节的热闹劲儿。
往回走时,黄英看着车斗里的年货,忍不住笑:“这下好了,总算能好好过个年了。”
顾从卿踩着踏板,闻言也笑了:“是啊,大家一起热闹热闹,也算在这儿有个家的样子。”
三轮车轱辘碾过土路,载着满车的年货和期待,往民主村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