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年节里,土豆心里像是揣着个沉甸甸的小石子,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他支着下巴,坐在炕沿上想,蹲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想,连吃饭的时候都扒拉着碗里的饺子走神——到底怎么样才能去找哥哥呢?
用什么法子才能让爸爸妈妈、姥姥姥爷点头,同意把他送到哥哥身边去呢?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糟糟的线,在他小小的脑袋里绕来绕去,怎么也理不清。
先前何晓几个小伙伴跑来找她,举着手里的小鞭炮,兴高采烈地喊她:“土豆,快出来玩呀,我们找到好多小窜天猴,可好玩了!”
换作平时,他早就蹦蹦跳跳地跟着跑出去了,可这会儿,他只是摇了摇头,小声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说完,他转身就往顾从卿以前住的书房跑。
那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书架上还摆着哥哥留下的几本书,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哥哥身上淡淡的墨香。
他爬上哥哥以前坐过的木椅,小手撑着桌面,望着窗外飘落的零星雪花,继续陷入了自己的“深思熟虑”中。
他一会儿皱着眉,像是想到了什么难题;一会儿又掰着手指头,小声嘀咕着什么,大概是在盘算着该怎么跟大人们开口。
想着想着,他忽然心里冒出个念头:要是赵一鸣在就好了。
可惜赵一鸣家里没有电话,不然他高低得打个电话过去,让他给支支招。
毕竟,他这小孩的脑子,实在装不下这么多弯弯绕绕,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办法不够好,急得小脸都微微泛红了。
土豆心里像是被一团浓雾裹住了,茫然得很。
他不知道该向谁求助,小小的身子缩在顾从卿书房的椅子上,眼神空落落的。
他不敢跟姥姥姥爷说,也不敢跟爸爸妈妈提。
心里明镜似的,就算说了,大人们也只会摸着她的头叹口气,说“哥哥在那边好好的,你乖乖在家等着”,断不会同意他去找哥哥的。
身边的小伙伴们,要么忙着放鞭炮,要么缠着大人要糖吃,哪懂他心里这股子执拗的念想?
赵一鸣又回了老家,连个能说上贴心话的人都没有。
宝宝心里苦,宝宝叹气。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敲得她心里越发慌。
土豆攥着衣角想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从椅子上滑下来,蹬蹬蹬跑到书桌前,踮着脚够到顾从卿留下的信纸和铅笔。
小胳膊撑在桌面上,铅笔在指间转了转,他歪着脑袋开始写。
字写得歪歪扭扭,有的笔画还出了格,可每一笔都透着认真。
土豆一笔一划地写着:“哥哥,我好想你。
我想去找你,可是大人们都不同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一定要帮我想个办法呀。
我真的一定要去下乡的地方找你,找我的好哥哥……”
写完了,他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叠成小小的方块,塞进信封里,又跑去问妈妈要了邮票贴上。
站在门口望着邮筒的方向,他小声念叨:“哥哥,你一定要收到呀,一定要帮我想办法……”
那封信里,装着他小小的、却无比坚定的心愿,随着邮差的脚步,向着远方哥哥所在的地方飞去。
寄完信,土豆心里像是落了块小石子,踏实了些。
他一路小跑着回家,推开房门就直奔书桌——寒假作业才写了一半,剩下的那部分还是赵一鸣走前陪着他写完的。
现在他打定主意,要把剩下的全赶出来,而且要写得工工整整。
他想,只要自己表现得足够好,乖乖听话,妈妈说不定就会松口,同意他去找哥哥呢。
于是,小小的身影伏在桌前,铅笔在纸上沙沙地动。
遇到难算的算术题,就皱着眉头掰掰手指头。
碰上不会写的生字,就翻出课本一点点描。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发顶,照得那些歪扭却认真的字迹,都染上了几分执着的暖意。
另一边,顾母在医院上班,每天都能和刘春晓碰面。
午饭时分,她们总爱端着饭盒,找个安静的角落边吃边聊,说说工作上的事,也聊聊家里的近况。
年节休息了三天,刚一上班,顾母就惦记起远在乡下的儿子。
这天午饭,她见刘春晓端着饭盒走过来,便笑着招呼道:“春晓,过来坐。”
等对方坐下,她就忍不住问起:“对了春晓,从卿最近有没有给你写信啊?
他有没有给你准备新年礼物?
你们俩关系好,说不定他倒惦记着给你寄点什么呢。”
话语里,满是对儿子的牵挂,也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熟稔关切。
顾从卿早早就给刘春晓备下了新年礼物。
其实在收到刘春晓寄来的包裹之前,他就琢磨着该给她的新年礼物了。
他挑了些归省当地的特产,有晒干的野山菌,还有一包包甜香的糕饼,都是村里老乡自家产的,带着泥土的质朴气息。
更用心的是那个他亲手雕刻的木雕,是个巴掌大的木头小人,眉眼弯弯,神态灵动,正是照着刘春晓平日里笑盈盈的模样刻的。
他拿着刻刀一点点打磨时,心里想着她收到会是什么表情,嘴角便忍不住带了笑意。
刘春晓先给顾母拜了年,说了些吉祥话。
“婶子,从卿给我寄新年礼物了呢!
有个他亲手刻的木头小人。
还寄了些他们那边的特产,野山菌和糕饼,说是老乡自家的,让我尝尝鲜。”
说着,她又想起正事,补充道:“对了婶子,我妈今早特意跟我说,让我跟您说一声,后天中午想请您和叔叔、姥姥姥爷到家里吃顿饭,热闹热闹。”
顾母一听,脸上立刻漾起笑意,连连点头:“好呀好呀!
我跟你爸妈也确实有些日子没聚了,正好趁这机会聊聊。
等我下班回去,就跟你叔叔和姥姥姥爷说,到时候我们一定准时到。”
顾从卿在民主村过的这个新年,称得上是充实又热闹,心里头暖融融的,满是新鲜与欢喜。
村里早早便开始张罗着过年的节目,家家户户门上贴起了大红的春联,屋檐下挂着金黄的玉米串和通红的辣椒串,空气中飘着炸油糕的甜香,处处都是浓浓的年味儿。
大年初五的晚上,村中间那块平日里晒粮食的空地上,燃起了一堆熊熊的篝火。
火苗“噼啪”地跳跃着,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有人抱起怀里的三弦琴弹上一段,立刻就有人接茬唱起了山歌。
那歌声带着山野的质朴与嘹亮,一句句应答着,像是山涧的泉水在流淌,引得大家阵阵喝彩。
唱到兴头上,几个穿着民族服饰的姑娘小伙拉起手,随着芦笙欢快的调子跳起了芦笙舞。
他们脚步轻快,裙摆飞扬,笑容明媚得像篝火一样。
顾从卿正看得入神,陈石头——那个平日里总爱拉着他说庄稼事的壮实汉子,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就往人群里拽:“从卿哥,来,一起跳!
这舞啊,得凑在一起才热闹!”
顾从卿笑着推让了两下,终究还是被拉了进去。
他跟着大家的节奏学着迈步,虽然动作有些笨拙,却也乐在其中,额头上很快就渗了层薄汗,心里的畅快却像是要溢出来似的。
后来,村里还组织着全村人一起去镇上赶热闹。
镇上更是人山人海,锣鼓声、鞭炮声此起彼伏。
最让顾从卿新奇的是舞狮表演,只见那金红色的狮子随着锣鼓点腾跃、扑闪,时而威风凛凛地摇头摆尾,时而调皮地眨着眼睛,还会凑到围观的人群前拜年,引得孩子们尖叫着躲闪又忍不住凑上前去。
这是他头一回在现场看舞狮,那股子热闹劲儿,比书本里描写的还要鲜活百倍,他站在人群里,跟着大家一起拍手叫好,掌心都拍得有些发麻。
这些新鲜事儿,顾从卿都一桩桩、一件件记在心里。
晚上回到知青点的土坯房,就着昏黄的煤油灯,他把这些见闻细细地写在信纸上:写篝火边山歌的婉转,写芦笙舞里村民的热情,写陈石头拉他跳舞时手心的温度,更写舞狮表演时那震耳欲聋的锣鼓和自己心头的雀跃。
他打算着,等过了十五,年节的气氛稍缓些,就把这封信寄回家去,让家里人也跟着他,感受感受这民主村不一样的新年滋味。
土豆的信寄出去第十天,顾从卿才在村口等到了邮递员。
民主村离镇上不算远,也就七八里地的样子,邮递员踩着那辆叮当作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每天都会准时来送信,从不耽误。
只是这邮差只负责送信件,包裹是不给送的,真要是有包裹寄来,他会在送信时顺带喊一声“顾知青,有你的包裹,去镇上取吧”,然后顾从卿就得抽个空,自己步行或是借辆自行车去镇上的邮电所拿。
这天顾从卿刚从田里帮老乡送完肥料回来,就见邮递员挥着个信封朝他喊:“顾知青,你的信!”
他快步迎上去接过,见那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不用看落款就猜到了——准是弟弟土豆寄来的。
回到知青点自己那间狭小的土坯房,顾从卿把信往桌上一放,先倒了杯热水喝,才挨着床沿坐下,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
抽出里面那张带着折痕的信纸,他逐字逐句地读着,看着看着,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最后实在憋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可笑着笑着,心里又泛起一阵酸涩。
这小子,心思倒是挺执着,信里翻来覆去就一个念头:想办法来乡下找他,要跟他在一块儿。
顾从卿摇摇头,真是异想天开啊。
且不说村里会不会接收这么个半大的孩子,政策上压根就没这说法,单说这乡下的日子,哪是城里娇养的孩子能受得住的?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挣工分,吃的是粗粮野菜,他怎么忍心让土豆这么个孩子跟着他遭这份罪?
他把信纸重新叠好,放回信封里,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纸边,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回信。
既不能直接泼冷水伤了孩子的心,又得把其中的难处说清楚,还得想个法子让他安安心心待在城里,别再琢磨这不着边际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