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德看着儿子亦步亦趋跟在刘春燕身后的背影,手在袖管里攥得死紧,脚底下磨磨蹭蹭地想上前拽人。
可眼角余光扫到院子里还没散去的村民,那些目光像小针扎似的——刚才石头那番“我会照顾她一辈子”的话,怕是早被人听了去。
他心里暗骂一声“小兔崽子”,脚步却硬生生顿住了。
这时候上去拦?
不等于是打自己的脸吗?
村里人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陈家小子把人姑娘害瞎了,他爹还拦着不让赎罪?”
“真是没良心的东西!”
这话要是传出去,他们家往后在村里都抬不起头。
陈武德只能哭丧着脸,耷拉着脑袋跟在队伍最后头,活像个被霜打了的茄子。
他心里打得算盘噼啪响:等送到刘家门口,就把这傻儿子薅回家,锁起来都成!
还想照顾?
门儿都没有!
先前不同意,是他们家跟刘家不对付。
现在更不能同意——一个瞎了眼的姑娘,娶回家不是拖累一辈子吗?
越想越窝火,他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又怕被人看见,赶紧用脚蹭了蹭。
前面刘春燕被黄英王玲扶着,走路磕磕绊绊的,陈石头在旁边伸着手,虚虚护着,那紧张劲儿,看得陈武德眼皮直跳。
“哼,演给谁看呢。”
他小声嘀咕,却不敢让前头的人听见。
快到刘春燕家院门口时,陈武德加快两步,凑到儿子身后,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等会儿送进门就跟我走,听见没有?”
陈石头没回头,只是肩膀僵了一下,闷声闷气地应了个“嗯”,可那脚步,却半点没停地跟着刘春燕往里去。
陈武德看着那扇被推开的院门,气得腮帮子直鼓——这小子,真是被迷了心窍!
他往门框上靠了靠,打定主意就在这儿守着,今儿个说啥也得把人带回去!
推开刘家的院门,院里静悄悄的。
刘力叹了口气:“她娘去她姥姥家了,哥嫂们都在地里挣工分,孩子们野出去了。”
黄英和王玲小心翼翼地扶着刘春燕,把她安置在里屋的土炕上,又帮着拉过薄被盖在她身上。
刘春燕乖乖躺着,眼睛依旧睁着,却没什么焦点,偶尔眨一下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刘叔,我去烧点水?”黄英轻声问。
刘力摆摆手:“不用麻烦了,我让村里的小子去把他们叫回来就行。”
他走到院门口,朝着不远处打猪草的半大孩子喊,“狗蛋!去地里把你春燕姐她哥她嫂子都叫回来,就说家里出事了!”
那叫狗蛋的小子应了声,扔下篮子就往地里跑。
刘力转身回屋,一眼就看见陈石头还杵在炕边,眼圈红红的盯着刘春燕,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还在这儿干啥?
快走!
别在我眼前晃悠,看着就糟心!”
陈石头慢慢抬起头,脸上满是悲伤,声音低哑:“叔,我……我想再待一会儿。”
“待啥待?”刘力瞪着他,“人都给你害成这样了,你还想咋地?赶紧走!”
陈石头咬了咬唇,目光落在刘春燕脸上,半晌才低低地说:“那……那我明天再过来。
春燕要是有啥需要,您就让人捎个信,我随叫随到。”
刘力没应声,只是往门外挥了挥手,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陈石头最后看了刘春燕一眼,见她依旧闭着眼其实是悄悄眯着条缝,肩膀微微耸动,像是还在哭,攥紧拳头转身往外走。
就算知道是假的,但他看见春燕哭还是心疼。
守在院门口的陈武德见儿子出来,赶紧迎上去,拉着他就往家走,嘴里低声骂:“你个傻小子!
还真打算天天过来?
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陈石头没反驳,只是脚步慢吞吞的,走两步就回头望一眼刘家的方向,那背影看着又倔又可怜。
屋里,刘力看着女儿一动不动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蹲在炕边,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闺女啊,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刘春燕躺在炕上,听着外屋父亲来回踱步的脚步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爹会不会真的吓出病来?”
她悄悄攥紧被角,指尖冰凉。
这场戏是为了能和陈石头在一起,可看着父亲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愧疚像藤蔓似的缠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
正胡思乱想时,院门口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篮子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是母亲带着哭腔的尖叫:“我的闺女啊!”
刘春燕心里一紧,赶紧闭上眼睛,只留着条缝偷偷看。
母亲跌跌撞撞地冲进屋,头发乱着,裤脚还沾着泥——显然是一路从姥姥家跑回来的。
“春燕!我的春燕啊!”母亲扑到炕边,一把抓住她的手,摸到她额角的纱布时,眼泪“哗哗”往下掉,“这是咋了?你爹说你……说你看不见了?
咋会这样啊!”
刘力在一旁红着眼圈解释:“她为了救陈石头,从山上摔下来了,磕着脑袋了……”
“救那个小兔崽子干啥!”
母亲猛地拔高声音,随即又捂住嘴,心疼地摸着刘春燕的脸,“傻闺女啊,你咋就这么实诚?
眼睛看不见了可咋整啊!
你让娘可咋活啊!”
她说着说着就哭瘫在炕边,捶着自己的大腿直念叨:“都怪我,我不该去你姥姥家的,我要是在家,你也出不了这事儿……”
刘春燕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那点愧疚瞬间涨到了顶点。
母亲的手冰凉,抖得厉害,眼泪掉在她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她差点就要掀开被子坐起来,说自己是装的——可话到嘴边,又被她死死咬住。
“娘……”她哽咽着,声音发虚,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空茫,“我啥也看不见了……黑黢黢的……我怕……”
这话一出,母亲哭得更凶了,抱着她的胳膊直发抖:“不怕不怕,娘在呢!
娘陪着你!
就算真看不见了,娘也养你一辈子!”
刘力蹲在地上,用袖子抹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
外屋传来哥哥嫂子们匆匆回来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惊呼和询问,屋里瞬间被悲伤的气氛填满。
刘春燕把脸埋在枕头里,眼泪真的掉了下来。
她不知道这场戏还要演多久,只知道此刻父母的痛苦是真的,而她心里的愧疚,也是真的。
接下来的日子,陈石头像是在心里刻下了执念一般,每天雷打不动地往刘家跑。
一进门,他就手脚不停地忙活起来,帮着家里做些扫地、挑水的杂活,一门心思地照顾着她。
刘力看着他这般“死缠烂打”,气不打一处来,扬着胳膊赶了他好几次:“你这小子,我们家不待见你,赶紧走!
别在这儿碍眼!”
可陈石头就像生了根似的,任刘力怎么赶,就是纹丝不动,只是梗着脖子重复:“我不走,我要照顾春燕。”
不仅如此,他还当着刘家人的面,红着脸却异常坚定地说:“我要娶春燕,以后我来照顾她一辈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石头的坚持像一滴一滴的水,慢慢渗透了刘家人心里的坚冰。
他们看着他风雨无阻地来照顾刘燕,给她讲村里的新鲜事,帮着家里分担重活,眼神里的不耐烦渐渐褪去,多了几分认可。
私下里,刘家人凑在一起念叨:“这陈石头,倒真是个实在人。
春燕这眼睛……他都没嫌弃,还一直守着,也算有良心了。”
陈家这边,陈武德一开始听说儿子要娶个瞎眼的姑娘,气得吹胡子瞪眼,把陈石头叫到跟前狠狠训了一顿:“你是不是疯了?
她眼睛都瞎了,你娶她回来干啥?
自讨苦吃吗?”
陈石头却抬着头,眼神亮得很,语气无比认真地回他:“爹,我是真心喜欢春燕,她瞎不瞎,我都喜欢,我都要跟她结婚。
再说了,春燕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我要是这时候丢下她,那不成了没良心的白眼狼了?
我做不到。”
一番话掷地有声,陈武德看着儿子执拗的模样,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没再硬拦着。
刘力总是拿着扫帚赶人,扫帚都快抡到陈石头身上了,却总在最后一刻偏了方向。
“你这小子脸皮比城墙还厚!说了不用你照顾,赶紧滚!”
陈石头却梗着脖子,把手里的药包往桌上一放,声音透着股犟劲:“叔,春燕是为了救我才伤着的,我要是走了,那还是人吗?”
他蹲在炕边,小心翼翼给刘春燕擦手,“春燕,今天我带了野蜂蜜,泡水喝能润嗓子。”
刘春燕娘端着碗进来,原本想摔在他面前,见他正给女儿掖被角,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瓷娃娃,手就软了。
“哼,算你还有点良心。”话虽硬,却把碗往他手边推了推,“趁热喝,别在这儿碍眼。”
刘春燕哥站在门口,看着陈石头给妹妹读话本,读得磕磕绊绊还总说错字,却没像以前那样瞪眼骂人。
刘力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子磕了又磕,“这小子……倒不是个没担当的。”
猛吸一口烟,烟雾缭绕里,眼神软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