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夫刚跨出门槛,就被刘力堵了个正着。
老刘攥着他的胳膊,手劲大得差点把药箱带翻:“大夫!我闺女到底咋样了?”
李大夫皱着眉甩开他的手:“处理了,药也抹了。
但具体情况,得等她醒了才知道。”
他扫了眼围上来的人,声音抬高了些,“人现在还昏迷着呢,这是恢复期,最忌吵闹。
你们在外头安生等着,吵吵嚷嚷的,她咋好得快?”
刘力被噎了一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眼圈却又红了。
陈武德赶紧挤上来,搓着手问:“那……那我家石头呢?
他没啥大事吧?”
“石头皮实,没磕着要害。”
李大夫淡淡道,“身上就点擦伤,药水也抹过了,等醒了估计就没啥事了。”
他看了眼陈武德,又看了眼刘力,加重了语气,“俩孩子都在里头躺着,你们就在外头候着,不许吵。
等他们醒了,我再叫你们进去。
听见没有?”
这话既是说给两人听,也是说给周围探头探脑的村民听。
众人纷纷点头,嘴里应着“知道了”,却没人肯挪步,都杵在院子里,大气不敢出地等着。
李大夫没再理他们,转身推门回了屋,顺手又把门带上了。
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篱笆的沙沙声。
刘力蹲在墙角,双手抱着头,后背一抽一抽的。
陈武德站在窗边,望着紧闭的门板,眉头拧成了疙瘩。
张大妈在一旁叹着气,跟几个妇女小声嘀咕:“这俩孩子,咋就这么不省心……”
谁也没注意,窗纸后面,顾从清正悄悄掀了个小缝,把院外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这焦灼又安静的等待,正是让戏码发酵的最好时机。
他回头看了眼炕上的两人,用口型说了句:“稳住。”
刘春燕和陈石头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屋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等着那个“醒来”的时刻,将这场戏推向高潮。
又过了十多分钟。
李大夫朝顾从卿使了个眼色,顾从卿轻手轻脚拉开门,对院外喊:“刘叔,陈叔,孩子醒了。”
刘力和陈武德跟疯了似的往里冲,差点在门口撞个满怀。
刘力扑到刘春燕炕边,手刚碰到女儿的胳膊就开始抖:“哎呦我的大闺女!
你可算醒了!吓死爸了!”
他摸着女儿额角的纱布,声音哽咽,“你说你逞啥能?
管那陈石头干啥?
让他摔!
摔死才好!
这下把你自己连累成这样……咋样啊?
头还疼不疼?”
刘春燕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只是眉头越皱越紧,空茫的眼睛慢慢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却像是啥也没看见,手胡乱在炕上摸了摸,像是在找东西。
“闺女?你咋了?”刘力心猛地一沉,抓住她的手,“你看爸!爸在这儿!”
刘春燕的手僵了一下,随即猛地缩回,肩膀开始发抖,眼泪“唰”地涌了出来,顺着眼角往枕头上淌。
“……啥也看不见……”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爸……我啥也看不见了……”
“啥?!”刘力如遭雷击,脸瞬间白了,“你说啥?看不见了?咋会看不见了?!”
他扭头冲李大夫吼,“大夫!这咋回事啊!我闺女咋就看不见了啊!”
另一边,陈武德正拉着陈石头的手来回打量:“儿子!老儿子!哪难受啊?爹让李大夫再给你瞅瞅!”
陈石头慢慢坐起身,动作还有些“虚弱”,目光越过人群直往刘春燕那边瞟,急声道:“我没事,就摔了一跤。
春燕呢?
她为了拉我才滚下去的,她咋样了?”
陈武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往他胳膊上拍了一下:“管好你自己!
管她干啥?
谁让她多管闲事的!”
“不是的!”陈石头猛地提高声音,挣扎着要下床,“是我害了她!
她是为了救我才摔的!”
他红着眼圈看向刘力,声音带着哭腔,“刘叔!都怪我!
春燕要是有三长两短,我……我给她当牛做马!”
刘力哪听得进这话,指着陈石头的鼻子就骂:“你给我闭嘴!
都是你这扫把星!
我闺女要是真瞎了,我跟你没完!”
刘春燕听见争吵声,哭得更凶了,双手捂着脸直摇头。
“别吵了……我看不见了……我啥也看不见了……”
她哭得浑身发抖,“我就想拉他一把……咋就看不见了呢……”
这哭声像锥子似的扎在人心上,刘力的骂声戛然而止,看着女儿痛苦的样子,眼圈一红,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陈武德张了张嘴,想说的狠话全堵在喉咙里,看着刘春燕哭得撕心裂肺,再看看自家儿子满脸愧疚的模样,心里头像是被啥东西硌了一下,说不出的别扭。
李大夫适时咳嗽一声:“都别吵了!
春燕这是头伤影响了眼睛,能不能好还不一定,得慢慢养。
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她安心,别再刺激她。”
屋里霎时静了,只剩下刘春燕压抑的哭声和刘力的抽噎声。
陈石头坐在炕沿上,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泛了白——他看着春燕哭,心里像被刀割似的,要不是顾从卿事先嘱咐过,他真想立刻坦白这一切。
顾从卿站在角落,悄悄松了口气——这出戏,总算按计划走到了最揪心的地方。
顾从卿眼角的余光瞥见陈石头僵在原地,立刻朝他递了个眼神,眉峰微蹙,无声地用口型催促:“快过去。”
陈石头如梦初醒,踉跄着从炕上下来,被地上的药箱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这一下倒是歪打正着,更显狼狈。
他一把挤开还在和陈武德互相瞪视的刘力,扑到刘春燕床边,膝盖“咚”地磕在炕沿上,也顾不上疼。
“春燕!春燕你别哭!”
他声音发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会照顾你!我一辈子都照顾你!就算……就算你一辈子看不见,我也守着你!”
刘春燕的哭声一顿,空茫的眼睛转向他的方向,眼泪还在不停地掉:“石头……”
“是我对不起你!”陈石头猛地打断她,红着眼圈往自己大腿上捶了一拳,“你咋那么傻啊!
为啥要救我?
就让我从山上摔死算了!
总比你看不见强啊!
都是我的错!
是我害了你啊!”
他越说越激动,眼泪也跟着掉下来,混着脸上的泥印子,看着又悔又痛:“春燕,你别担心,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
你想去哪儿我背你,你想干啥我帮你,我给你洗衣做饭,给你挑水劈柴,我啥都干!
你别再哭了,成不?”
刘力在旁边听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先前的怒火被这几句话浇下去大半,看着女儿哭得抽噎不止,再看看陈石头这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骂人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陈武德站在原地,脸一阵青一阵白。
他想骂儿子没出息,可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和额头上暴起的青筋,那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这小子,看着是来真的了。
顾从卿适时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陈石头的后背:“石头,你先冷静点,春燕现在需要静养。”
他又转向刘力,语气诚恳,“刘叔,您也别太着急,李大夫说好好养着还有希望。
石头这孩子实诚,他说会照顾春燕,就一定能做到。”
刘春燕听着陈石头哽咽的声音,眼泪掉得更凶了,却不再是先前那股绝望的哭法,倒多了些委屈和依赖,她摸索着抓住陈石头的衣角,声音断断续续:“石头……我怕……”
“不怕,有我呢。”陈石头赶紧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我在呢,啥都不怕。”
屋里的气氛悄然变了。
争吵没了,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和陈石头一遍遍的保证。
刘力蹲在地上,用袖子抹了把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顾从卿见刘力蹲在地上唉声叹气,便走上前温声道:“刘叔,您一个人在这儿也忙不过来。
春燕现在得好好歇着,我让黄英和王玲帮您把她送回家,先躺平了养着,说不定过两天就好转了呢。”
刘力抬起头,眼眶还红着,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声音沙哑:“那……那就麻烦顾知青了,还有那俩姑娘。”
他看了眼炕上依旧眼神空茫的女儿,心像被揪着似的疼。
陈石头一听这话,立刻从炕边站起身,踉跄着就要跟上去:“我也去!我跟你们一起送春燕回家!”
“你给我站住!”刘力猛地回头,没好气地瞪着他,额角的青筋还在跳,“滚滚滚!
用不着你!
看见你就心烦!”
陈石头被吼得一僵,脚像钉在地上似的,脸上的愧疚更深了:“刘叔,我……我就想看着她到家……”
“用不着!”刘力梗着脖子,别过脸去,“有顾知青她们帮忙就行,你该干啥干啥去!别在这儿添堵!”
顾从卿赶紧打圆场:“刘叔,石头也是一片心意。
让他跟着吧,路上也好搭把手,春燕现在不方便,多个人照应总是好的。”
他朝陈石头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再顶嘴。
陈石头立刻低下头,声音放软了:“刘叔,我保证不惹您生气,就远远跟着,帮着抬个东西就行。”
刘力还想拒绝,可看着女儿摸索着要坐起来的样子,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重重“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了。
黄英和王玲连忙走上前,小心地扶着刘春燕:“春燕,慢点,我们扶你起来。”
刘春燕顺从地被她们架着,空茫的眼睛微微眨了眨,手却下意识地往陈石头的方向探了探——这细微的动作被刘力看在眼里,他心里又是一叹,别过脸去看窗外,嘴上却没再说啥。
一行人慢慢往外走,陈石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眼神始终黏在刘春燕身上,像生怕她再出点啥意外。
刘力走在最前头,背影看着比刚才佝偻了些,脚下的步子却稳了——不管咋说,先把闺女平安送回家再说。
院子里的村民见他们出来,都识趣地没上前搭话,只是远远看着,眼神里带着同情和好奇。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像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在民主村的田埂上,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