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御书房出来之后,谢宸灏直接去了林氏祖茔守孝的茅草屋接岳父大人回家。
车驾在林氏祖茔外那片特意圈出的“守孝”区域停下,所谓的茅草屋,并非真正贫寒之士结庐之所,而是在一座青砖灰瓦、颇为雅致的一进院落外,精心覆上了一层厚厚的、整齐的金黄色茅草作为象征。
院落四周以苍翠的青松为篱,隔绝出一片肃穆清静之地。虽比不得朱门高邸的奢华,却也干净齐整,别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境。
谢宸灏刚下马车,现任平阳侯林建济,他身着素服,面带憔悴与惶恐,深深一揖:“臣林建济,拜见宸王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身后则是林建邦,还有林氏其他两位兄弟,同样一身孝服,眉宇间带着守孝的哀思,随之行礼。
谢宸灏快走两步,抢先虚扶了一下林建邦,语气亲近而随意:“岳父大人快请起,自家人何须多礼。”
随即才转向林建世,语气虽也温和,但那份亲疏之别显而易见,“二伯也请起,诸位都起来吧。”
林建邦被女婿这般当着兄长面格外优待,一时竟有些尴尬,只能无奈地看了谢宸灏一眼,这孩子,亲疏远近也不用这么明显嘛!
谢宸灏接收到岳父的眼神,摸了摸鼻子,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谁让林昊,顶着宁王府仪卫正的名头,这么久了,居然对府里那位“宁王”的异常一点都没察觉,简直是个废物点心!连带看着这位治家不严、教子无方的平阳侯,自然也难有多少热络。
平阳侯林建济将宸王的态度看得分明,脸上更是火辣辣的,羞愧万分。
他何尝不知自己儿子无能?更让他无地自容的是,他那个嫁入宁王府做了正妃的女儿林珊,自打生下皇孙后,简直像变了个人。
往日在家时虽有些骄纵,但尚知礼节,如今却眼高于顶,对娘家颐指气使,一心只扑在宁王府和那个“宝贝儿子”身上。
对父兄的处境和家族的危机浑然不觉,甚至言语间对得势的宸王夫妇和林建邦一家多有怨怼。
这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在宸王和四弟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殿下…臣教子无方,治家不严,实在…实在惭愧…”林建济声音干涩,几乎无地自容。
谢宸灏摆摆手,懒得在这些琐事上多费唇舌,直接道明来意:“侯爷不必过于自责。今日我来,是奉了陛下旨意。
岳父丁忧在家,陛下与朝廷皆感惋惜。如今国事繁杂,正值用人之际,陛下特旨,为岳父夺情起复,即刻返京履职。我是来接岳父回家的。”
“夺情?”林建邦微微一怔,他虽料到可能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守完三年孝,却没料到旨意来得如此之快。
林建济也是吃了一惊,夺情起复非同小可,非极度倚重的重臣不会如此。这更凸显了四弟如今圣眷之隆,与自己这一房的落寞形成鲜明对比。
谢宸灏看出林建邦的迟疑,缓和了语气道:“岳父,皇命难违,况且如今朝堂……也确实需要您。
祖父在天之灵,若知您能继续为国效力,光大门楣,也必感欣慰。孝在心而不仅在形,我想祖父会理解的。”
林建邦深吸一口气,知道此事已无可更改。他点了点头:“臣,领旨谢恩。有劳殿下亲跑一趟。”
他转向林建济及其他两位兄长,拱手道:“三位兄长,家中之事,父亲坟茔洒扫,还需多多劳烦了。”
二哥林建世率先还礼:“四弟放心前去,家中一切有我们照料。”
语气中带着几分复杂,既有羡慕,也有如释重负——至少,与宸王府关系紧密的四弟起复,对整个林家总归是有好处的。
简单的交接后,林建邦并未太多行装,只带了随身衣物和这些时日写就的一些书稿,便登上了宸王的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离开那片覆着茅草的清静院落,离开苍松环绕的祖茔,向着繁华依旧、却暗潮汹涌的建京城驶去。
翁婿二人相对而坐,短暂的沉默后,相视一眼,皆是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有对时局的洞悉,有对彼此的信任,也有几分无可奈何的了然。
谢宸灏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将今日御书房内的交锋,太子上书夺情的意图,以及皇帝最初属意岳父出任丞相、却被自己以“废丞相设内阁”之议拦下的种种,简明扼要地道来。
林建邦凝神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膝盖。
待谢宸灏说完,他缓缓点头,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你是对的,丞相那位子,我可干不来。你岳父我这个人吧,别的啥都好,就是……太‘上进’了点儿。”
他说到这里,甚至有点自嘲地笑了笑,随即语气转为一种带着精明算计的坦诚:“我真怕自己坐上去,一看这儿不对要改,那儿不行要动。
大刀阔斧折腾起来,万一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或者功高震主…啧,将来太子上位之后,心里一个不痛快,直接把我‘咔嚓’了,那我多冤得慌?”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表情夸张,但眼神里却毫无玩笑之意,只有清醒的认知:“我还得留着有用之身,给你们和林晨带娃,看着小瑞成家立业,顺便再多捞点……呃,是多给咱们家置办点产业呢!”
谢宸灏闻言,不由轻笑出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奈和一种“果然如此”。
他靠在柔软的垫子上,看着自家这位总是能出乎意料又无比真实的岳父大人,心中感慨万千。
只有真正成为林家的一份子之后,他才见识到岳父大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妙人。
说他精明世故吧,他有时又坦率得可爱,毫不掩饰对财富的追求。
说他是个钻营的官僚吧,他却又胸怀真正的经世济民之策,做事有底线有原则,绝非唯利是图之辈。
说他谨慎怕事吧,他敢在番州大刀阔斧搞改革,甚至敢跟皇帝提要求。
可说他胆大包天吧,他又对皇权有着清醒的敬畏,深知“上进”过头可能带来的杀身之祸,并能如此直白地讲出来。
这种复杂而自洽的特质,混合着现代商业大亨的思维和古代官员的身份,形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魅力。
他不像传统的士大夫那样迂腐清高,也不像纯粹的贪官那样利欲熏心,他是在规则之内,极致地运用智慧和手腕,去实现个人价值、家族繁荣乃至一部分社会理想。
这种“通透”和“务实”,常常让谢宸灏觉得既有趣又佩服。
“岳父大人所言极是。”谢宸灏笑道,语气轻松了些,“那位子就是个火山口,谁坐上去都得被烤得焦头烂额。”
林建邦捋了捋攒了好几个月的胡须,满意的拍了拍女婿的膝盖,““爹跟你也交个实底,”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核心机密的郑重,“你别看我这几个月在京里丁忧,好像两耳不闻窗外事。其实啊,我在离任番州之前,全都安排好了!”
谢宸灏眉梢微挑,露出愿闻其详的神情。他知道自己这位岳父绝非甘于闲散之人。
林建邦眼中闪烁着精于算计的光芒,继续道:“回头你想个办法,运作一下,把番州现在的刑曹冯康,提任为知州。
此人为官清正,更难得的是懂得变通,最关键的是,他深知番州各项新政的关窍,且对我……呃,对朝廷忠心耿耿。有他在,番州的基本盘就乱不了。”
他顿了顿,略有些遗憾地咂咂嘴:“本来呢,我之前已经找过吏部尚书曹骏捷,把施岳,提拔去做了南雄知府,牢牢管住了梅岭那个通往岭南的商税关口。
施岳虽然不是咱们自己人,但他这个人头脑灵活,是你们这里少见的通透之人。而且,最主要的是,南雄是番州的边缘,他师父又是范颐,他守在关口,朝廷放心,咱们也省心。
就是吧,这人情用了第一次,短时间内再去麻烦动一个知州的位置,就有点扎眼了,反而不好。
所以这次,得王爷你这边使使劲。”
提到之前的布局,林建邦语气转为一丝冷厉:“至于那个跳得最欢、总想给我使绊子的刘柏宏?我早就防着他了!
上次借着他勾连姜丞相起头闹事,我正好顺水推舟,把番州彻底清理了一遍!现在的番州才算是真正的铁板一块。
只要让冯康替我守好番州,那里里外外,从上到下,就都还是咱们的!钱袋子、粮袋子、甚至还有军工依托。”
说到此处,林建邦的神色变得格外严肃,他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谢宸灏,话语直指核心:爹跟你说这些,不是炫耀。
你得心里有数。如今你皇兄在位,念着旧情,倚重你,你是权势滔天的宠臣。
可这龙椅上的人,迟早是要换的。若是将来换上了侄子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可不一定还能容得下你这位功高震主、又并非血亲的皇叔。”
他的话语一针见血,揭示了最残酷的政治现实,“所以,爹给你,给咱们全家,在番州留了一条后路。
那是咱们林家,也是你宸王府,将来进可继续为朝廷效力、退可保全家富贵平安的根本!明白吗?”
谢宸灏心中泛起暖意,收起了脸上的轻松,郑重点头。
“不瞒您说,我也…并非全无准备。小希之前将铜钱商号精简,大部分店铺全部转手出去,明面上很难再看出吴家产业的痕迹,但实际上,别的不敢多说,至少整个桓朝近七成的货源全在我们手里。
小希说一旦局势不稳,光是经济制裁,都能让新帝学乖。
还有之前小希不让你们在火药的配方上面加上白糖,也是为了防着一手。还有小希说....”
林建邦听完抬手,“你打住吧,爹知道了。”
他闺女,他可太知道了,那搁过去就是妥妥的“好战分子”,太平盛世她都玩的不亦乐乎,要是乱世一来,她能更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