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邦的起复,绝非简单的官复原职。皇帝夺情的旨意本身,就是一种超规格的恩宠和信号。
当他脱下守孝的素服,重新穿上象征二品大员的绯色官袍,腰缠玉带,手持御赐象牙笏板,官居工部尚书,再次踏入权力中枢的殿堂时,整个建京城的目光都聚焦于此。
皇帝更是明确旨意,由工部主办,户部协同,新设立“民生司”。
此司权责极重,几乎囊括了所有关乎国计民生的命脉领域:农业屯垦、新种推广、漕运调度、河工水利、官营匠作、乃至灾荒赈济等。
这些事务,直接关系到一个帝国的稳定与百姓的衣食住行,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如今,这一切权柄,被悉数交予林建邦之手。
这实权,远比一个虚衔的丞相要来得更实在、更具影响力。他的每一个决策,都牵动着无数人的生计和地方官员的政绩。
同时状元林瑞跳过翰林院的“养望”直接如愿的进了大理寺,成为从六品大理寺丞,与蒙阴荐官入职三年的齐康平级。
林晨升为从三品兵部左侍郎,各地驻守军队的军备购置、粮草供应、军饷核发等申请,都需经过他之手审核、汇总,再上报户部批复。
这等于卡住了天下军队的物资命脉,虽无直接调兵之权,但其影响力足以让任何一位统兵将领对其客客气气。
不知不觉间,林家的地位,发生了质的飞跃,形成了一个令人惊叹的“权力矩阵”。
这个矩阵几乎涵盖了行政、经济、司法、军事、皇室、财富所有关键领域,且彼此呼应,互为犄角。
这一次,林家,真正屹立于权力之巅,足以俯瞰整个朝野风云。
山巅之上,风急浪高,于旁人或许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但于如今的林家,却自有一份源自实力与准备的从容淡定。
桓嘉帝帮太子废除了丞相制度,林建邦就势提议“内阁制”,加强中央集权,同时也为有能力的实干官员提供了更大的施展舞台,而非重新创造一个权臣。
此举在一定程度上极其精准地迎合了太子的权力欲望,强权,制衡,平稳过渡,瓦解旧党。
废除丞相,对于许多家族来说是时代的落幕和恐慌的开始。
但对于林家而言,他们并未选择看似风光却危机四伏的权臣之路,而是选择了一条与强化了的皇权深度合作、成为其不可或缺的“专业经理人”的道路。
而太子谢文峰,也并非蠢人,此番过后,他对于林家不再是单纯的忌惮,而是多了几分赞赏和倚重。
只是不知,这倚重能维持多久......
太子册封之后,按礼制,需由皇帝亲率太子至天坛祭天,告慰祖宗,祈求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这不仅是新太子的首次公开重大亮相,更是向天下臣民宣告国本已定、传承有序的重要仪式,其意义非凡,不容有失。
吉日选定,秋高气爽,却莫名带着一丝肃杀之意。
天坛内外,早已净街洒扫,戒备森严。
身着明亮盔甲的禁军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一直从紫禁城排至天坛圜丘,刀枪闪烁着冷冽的寒光,气氛庄重得近乎压抑。
文武百官按品级着朝服,早已静候于天坛外的指定区域,鸦雀无声,神情肃穆。
辰时正,钟鼓齐鸣,雅乐大作。
皇帝仪仗迤逦而出,旌旗蔽日,华盖云集。
桓嘉帝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面色沉静,一步步登上御辇。
新册封的太子谢文峰紧随其后,身着仅次于皇帝的太子冕服,九旒冕冠下的脸庞年轻而紧绷,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过于挺直的脊背,仍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与紧张。
谢宸灏作为亲王,亦在随行之列,位置靠前。
他看似恭敬地垂首站立,眼角的余光却时刻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那位“宁王”。康健的仇,姜贵妃的死,都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林希作为亲王妃,只能在圜丘之下的命妇前列观礼,眉眼间难掩一丝警惕。
林建邦作为新晋内阁协办大学士、工部尚书,位置极为靠前。
他绯袍玉带,面色沉静如水,目光低垂,仿佛全然沉浸于典礼的庄严之中,但微微抿紧的嘴唇显示出他并非全然放松。
队伍缓缓行至天坛圜丘之下。
皇帝下辇,太子紧随,在礼官的引导下,一步步踏上那通往圜丘顶端的、象征着九重天的汉白玉台阶。
每一步都沉重而缓慢,伴随着恢弘而古老的礼乐,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上。
圜丘之上,早已设好祭坛,陈列着三牲祭品、玉帛酒醴,香烟缭绕,直上青天。
典礼按古老的仪轨一步步进行:迎神、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撤馔、送神、望瘗……每一个环节都极其繁琐庄重,不容丝毫差错。
皇帝主祭,太子作为亚献,跟随完成一系列复杂的跪拜、上香、奠酒仪式。
百官跪伏于下,聆听祝文,山呼万岁。场面宏大,肃穆至极。
然而,在这极致的庄严之下,暗流却在悄然涌动。
宸王谢宸灏的目光,不时看似无意地扫过皇室宗亲的队伍。
他的视线在那个穿着亲王礼服、站在队伍中后段的“宁王”身上,多停留了微不可查的一瞬。
舍影伪装得极好,低着头,遵循着礼仪,但谢宸灏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那过于僵硬的脖颈,和偶尔抬眼中一闪而过的、与这庄严气氛格格不入的冰冷与狂热。
林希在命妇队列中,也感到一丝莫名的心悸。
她总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圜丘之上,一种危险的预感绕上心头。
她下意识地看向高处圜丘之上,谢宸灏似乎有所感应,悄悄移至林建邦的身前。
庄严的祭天乐章尚在天地间回荡,终于,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皇帝将亲诵最后的告天祝文,昭告天地祖宗,太子已立,国本已定。
桓嘉帝上前一步,从礼官手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写满珠玑文字的祝文册页。全场静得能听到风吹动旌旗的声音。
就在皇帝深吸一口气,即将开口诵读的那一刹那——
异变陡生!
站在皇子队列中的“宁王”舍影,突然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嘶吼!
他猛地撕开自己的亲王礼服,露出里面紧身的黑色劲装,身上竟然缠绕着数条色彩斑斓的毒蛇!
他双眼赤红,面目狰狞,猛地一甩手,那几条毒蛇如同得了指令,疾射向祭坛中央的桓嘉帝!
同时,他自身也如同鬼魅般扑向皇帝,手中多了一柄淬毒的匕首!
“护驾!!”近侍太监尖声惊叫!
现场瞬间大乱!文武百官吓得魂飞魄散,惊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秩序荡然无存!
侍卫们慌忙拔刀砍杀毒蛇,但蛇群数量太多,速度太快,且猝不及防!眼看毒蛇和匕首就要触及皇帝!
“父皇小心!”太子谢文峰惊骇之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竟未能第一时间挡在前面。
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保持警惕的谢宸灏动了!
他身形如电,第一反应就猛地将身后的岳父用一股巧劲向后推至祭坛之下。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另一只手已探入腰间袍服之下,“锵”的一声龙吟,一柄柔软如绢、却锋利无匹的软剑应声出鞘,在秋日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寒光!
剑光如匹练般闪过,精准无比!那几条疾射而来的毒蛇尚在半空,便被凌厉的剑气瞬间斩为数段,腥臭的血液和残肢四处飞溅!
然而舍影的匕首也已刺到近前,直取桓嘉帝心口!谢宸灏毫不犹豫,用自己身体硬生生撞开皇帝,同时软剑回削,精准地格开了匕首的致命一击!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爆响!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道通过剑身传来,震得手臂都是一麻!
与此同时,另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动了!
林希在谢宸灏推开自己父亲的那一刹那,就已心领神会。如飞燕般掠过混乱的人群,将林建邦带到安全的位置。
再转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几个趁着混乱、从侍卫装扮中突然暴起欲要接应或制造更大混乱的杀手!
只见那身火红色的亲王妃礼服非但未成为阻碍,反而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在场中快速移动。
手里的三棱箭头,每一次出击都精准地击中敌人的要害,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闷哼声,瞬间便放倒了企图冲向祭坛的刺客,硬生生在外围杀出了一小片安全区域,阻止了混乱的进一步扩大!
祭坛之上,谢宸灏已与疯狂的舍影缠斗在一起。
剑光匕影交错,两人身影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舍影的武功诡异狠辣,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而谢宸灏则冷静应对,软剑时而如灵蛇缠绕,时而如雷霆疾刺,牢牢将其牵制住。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交手间隙,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条被斩断半截、却仍未死透的毒蛇,猛地弹起,一口咬在了因被推开而站立不稳的桓嘉帝小腿之上!
桓嘉帝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乌青!
“皇兄!”谢宸灏眼角余光瞥见,心神剧震!
舍影抓住他这一瞬的分神,匕首疯狂抢攻,逼得谢宸灏不得不回剑自保。
林希听见谢宸灏的声音之后,快速向着祭坛飞掠过去,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御医连滚带爬地冲上祭坛,但看着皇帝迅速发黑的面色和扩散的伤口,手都吓得发抖,剧毒已然攻心!
“逆贼!拿命来!”谢宸灏凤眸含煞,杀机凛然,软剑如毒龙出洞,直刺向那个始作俑者。
谢宸灏心中大急,剑势更急,卖了个破绽,诱使舍影全力攻来,随即身形诡异一旋,软剑如同毒龙出洞,精准无比地刺入了舍影的心口!
正是当初潭州蛇窟外,林希重创舍影的同一位置!
舍影身体猛地一僵,动作停滞。
他低头看着穿透胸膛的剑尖,眼中疯狂之色褪去,露出一丝难以置信和解脱般的诡异笑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鲜血涌出。
谢宸灏毫不留情地抽出软剑,舍影的尸体重重倒地,那双桃花眼最后望向天空,失去了所有神采。
这个顶替他人身份、掀起无数风波的影阁阁主,最终到死都没有向世人说明自己的来历,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如影而散。
“皇兄!”谢宸灏目眦欲裂,转身扑到皇帝身边。
身旁的林希也是掰着桓嘉帝的嘴,往里送琼浆救治,可桓嘉帝的面色还是迅速变得黑紫,身体抽搐,目光开始涣散。
“宸……宸灏……”他艰难地抬起未被咬的手,抓住谢宸灏的胳膊,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谢宸灏连忙附耳过去。
“…兵…兵符…在养心殿…暗格…保…保命……”桓嘉帝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完,眼睛死死盯着谢宸灏,充满了无尽的担忧、托付,还有一丝未能说出口的遗憾,最终,手臂无力垂下,闭上了眼睛。
“皇兄——!”谢宸灏发出一声悲怆的怒吼,响彻整个天坛。
天地间仿佛瞬间寂静,百官跪倒一片,哭声震天。
桓嘉十八年,祭天大典,帝遇刺,崩。伪宁王舍影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