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罕在帐外独自迎风。
漫天星斗低垂,像一把碎裂的镜面,映出他眼中暗涌的天光。
十九公主在昏睡,腕上铁锁轻响。
月光把她纤细指节照的近乎透明,像一弯雪。
乌木罕俯身,指尖想触,却在半空停住。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那年在王城和议宴,她着素锦绕火盆跳舞,眸色却冷得像远天的星。
他本以为自己会忘了这一幕。
可岁月越久,那抹冷白在他记忆里反倒愈发明亮,亮到今日,亮到他甘愿用整个草原的命数,来赌她一回顾。
他明明……
比安德烈更适合做王!
大漠的暮色是刀,割在人心里最软的地方。
夙柔勒马,立在沙丘之巅,银白甲胄映出血一样浓的霞光。
她听不见马蹄声,只能听见自己心跳。
那心跳因远处传来的孩童哭喊而骤然收紧。
就在方才的地平线上,乌木罕的铁骑掀起的尘烟像恶龙盘旋。
夙柔知道,那是猎场,也是坟场。
部落中央的胡杨木栅栏已被撞得东倒西歪。
乌木罕的亲卫队长察翰单手提起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刀刃紧贴她的喉咙。
女孩的母亲跪在血泊里,嗓子早已嘶哑,却还在一遍遍喊,“她没有见过外人!请大人您放过她!”
乌木罕亲卫们哈哈大笑,笑声里混杂着烤肉被火焰灼裂的响声。
察翰扫视一圈低矮土屋,阴狠地道,“继续藏下去,我就一个个割下去!直到割到第十个——”
刀光一闪,女孩细嫩的脖颈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线。
哭声、铁锈味、滚沸的热油味,一起在黄昏的燥热里炸开。
就在察翰准备再进一步时,一道清哑的声音从土屋深处响起,“住手,我在这儿。”
副将祁风披着撕破的黑甲,缓步而出,胸口还缠着浸血的细布。
他背脊挺直,像一柄残刃也要指向苍天。
他目光掠过被捆作一串的牧民,掠过哭喊的孩童,最后定定落在察翰脸上,那目光像在说:你若言而有信,就别再杀人。
察翰冷笑,挥手示意兵士上前。
粗麻绳勒进祁风腕骨,血水顺着指缝滴落。
几乎同时,另一名副将把屋门“咔哒”一声扣死,死死攥住安德烈即将冲出去的肩。
那人颤声:“王,别动!”
屋里只点一盏油灯,灯芯噼啪炸开一点火星。
安德烈半跪在毡毯上,腰腹血迹渗透层层绷带,他的手掌贴在木门缝隙里,五指几乎要抠进木屑。
外面孩子的哭声刺进耳膜,像钝刀一寸寸割他。
祁风背影渐渐远去,像一道被暮色拖进深渊的刀鞘。
安德烈喉头滚动,却只发出一点近乎听不见的哑音。
“阿风。”
乌木罕的人撤到部落外的空地。
他们要将俘虏绑在马后拖拽到营地。
祁风回头,望见最后一缕夕辉没入地平线,他笑了笑,那笑意像在说“我不悔”。
就在察翰翻身上马的瞬间。
忽然,号角撕裂夜空。
沙丘后冲出一支轻骑,银甲如瀑,当先一面战旗绣着黑翅火鸾。
箭雨先至,破空声锐得仿佛撕开夜幕。
察翰怒吼回头,只见夙柔单骑突入,弯刀挑起一蓬血雾。
兵士们甚至来不及看清她面容,便已被她精准地卸下首级。
察翰本能挥刀去挡,夙柔刀锋一转,刀背重重砸在他腕骨,“咔嚓”一声脆响,腕骨应声而折。
夙柔手下亲兵如鬼魅,从四面八方扑出。
乌木罕亲卫阵形瞬乱,被杀得仓皇后撤。
黄沙被血浸透,夜色下呈现出诡异的深褐。
夙柔收刀,最后留察翰一人瘫倒在血泊里。
她俯身,拍了拍察翰的脸。
她拿出一个画轴,[别装死。]
[你们本部在哪儿?]
察翰摇头,“你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们王一定会替我报仇!”
夙柔挑了挑眉,[你有病?]
乌木罕想当王?
他们大漠不是力量为上吗。
安德烈那位置不是名正言顺得来的吗?
咋着,乌木罕打不过他,心有不甘决定谋反啊?
跟她的情况有点像。
不过唯一不同的是——
她比乌木罕有实力。
乌木罕想当王。
她不想。
夙柔再次写下一句话。
察翰见她一言不发的样子,突然笑出声来,“噢,我忘了,你的喉咙中毒了,说不了话,你如果不想一辈子都当个哑巴,就乖乖归顺我们王!只有我们伟大的王才是你最终的……”
“噗嗤!”察翰话没说完,便被夙柔一刀了结。
神经。
她甩甩匕首上的血,看向面前的部落。
木屋门再次掩上,油灯仅剩豆大焰心。
屋外寂静如死,只有风掠过沙丘,带起细沙打在门板上,沙沙作响。
夙柔下马。
她的发髻因冲锋而散,几缕湿黏在颈侧。
月光顺着门缝照进来,照在她睫毛上,像撒了一层薄雪。
她目光扫过屋内暗角。
安德烈就在那里,半仰在毡毯上,面色苍白却眼底藏火。
夙柔微诧。
安德烈在返回王城过程中被伏击了。
“夙柔。”安德烈低低叫了一声,声音哑得似被砂砾磨过。
他早知她英勇飒爽,那银甲、那杀伐,像大漠最凛冽的风。
可当她卸去甲胄立在灯影里,又忽然柔软得像一弯初升的月。
两种极端的冲撞,把他胸腔撞得发闷。
夙柔蹲下来替祁风止血。
她指尖冰凉,碰过祁风脉搏又收回,垂眸掩去那一瞬复杂神色。
空气里血腥味与药草味杂糅。
她抬眼,正对上安德烈隐忍却灼热的注视。
他眼底盛着疼、盛着焦灼,还盛着某种几近仓皇的渴望。
那渴望太坦白,像烈酒,只一杯就要烧穿她。
四目相对之际,屋外忽起风,木门被吹得吱呀一声。
灯火颤了两颤,几近熄灭。
夙柔抬手护住火苗,发丝滑落,掠过安德烈的指尖。
微痒。
安德烈手指动了一寸,终究收回。
安德烈轻轻吸气。
他的语调被疼痛压得颤,却仍带一点近乎倔强的轻笑,“夙姑娘……你来得恰好,可我欠你一次。”
欠?
夙柔眉尖不着痕迹地动了。
她从不喜被人说“欠”。
她想回一句“不必还”,却听见安德烈缓缓补了下一句——
“欠你一个回答。”
他没等她问,便先道,“我想救那些牧民,也想保住我的人。”
他声音低哑。
那种坦荡,逼得夙柔忽然坐不稳。
她抬眼,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
祁风静静躺着,血已染透绷带。
那副将嘴角甚至有笑,似乎在梦里也知自己为救王而死得其所。
[可你真正想做的事,]夙柔轻声,[是让所有人都平安。哪怕代价,是自己活不下,所以没关系。]
安德烈喉头动了动。
他想说“是”,却被胸腔翻涌的涩痛堵住。
他怕自己一开口,那些藏在骨子里的温柔、那些隐忍到极致的情绪,都会决堤。
“夙姑娘,”他低声道,“若有一天,我不欠任何人……”
[那一天,你就不是王了。]夙柔语气淡.
灯火再次跳动。
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残破墙面上短暂交叠又倏然分开。
屋外风沙更急,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笑。
那一瞬,安德烈想伸手去碰她的脸颊,夙柔却提前一步起身,把披风解下盖在他肩头。
[天亮之前,我来守。]
安德烈看着夙柔的身影,有些难受。
如果夙柔是大漠女子该有多好,这样她就不会想回南国去了。
而他也能够顺理成章的利用王的身份让她跟自己在一起。
安德烈跟她在一起是自卑的,他不敢用大漠之王的身份的去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
安德烈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宫煜……
人挺好的。
夙柔也很好。
夜渐沉,沙声哭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