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毡壁的缝隙钻进来,把烛焰掐得左摇右摆。
夙柔替安德烈掖好被角,指腹擦过他额上新沁出来的细汗,冰得他一颤。
宫煜恰好撩帘走入,手里提着一小篮还冒着热气的酥饼与乳酪,灯火映在他眉眼,替他掩去三分倦色,把剩下的锋利都磨成了柔。
“你一夜未合眼。”他把篮子递过去,“歇歇,别叫他把人情欠得越来越重。”
夙柔接过饼子,指尖被温度烫得微微发麻,但她只是摇头.
宫煜瞧了她片刻,从怀里摸出一方素帕,替她拭去脸上的残红,动作慢得像在描一笔眉。
烛影里,他的喉结滚动,似乎有别的言语,却终究只化成一句,“十九公主仍无线索。”
夙柔闻言,指尖停了一瞬。
她抬眼,宫煜的瞳里映着她,像映着深井里的一弯月。
十九公主落在东部人手里,九死一生啊……
次日拂晓,帐外还披着最后的星色。
夙柔跨出营门,冷风迎面,像有人抽了她一鞭。
她裹紧斗篷,打算去马厩挑一匹脚力最健的,先将安德烈送回王都。
黄沙扑在脸上,她忽然回头,看见宫煜立在帐前,披着玄狐大氅,目光笔直地钉在她身上,像要将她钉进大漠的黄沙尽头。
“阿柔。”他走近了一些,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你同他先回王城去,我晚些便去接你。”
噢……
来增援的兵力应该是已经到了的。
她点点头。
宫煜这一身行头,也是惹人眼的。
跟着她,怕不是要被王族的人给发现。
宫煜离开之后,安德烈便被人搀扶着从屋子里出来。
她翻身上马,将写好的卷轴递给他,[我送你回王城,叫医官好好给你治疗,南国的增援已经到了,我需要过去跟他们汇合。]
安德烈抬抬眼,看着马背上的女子,“你怎没同我讲过?”
夙柔又扔给他一个卷轴,[南国其实不需要大漠王族的支持……呃,但我认为是需要你们支持的,你已经代表大漠向南国新继位的那位小皇帝表示顺从,那么我们的目标只有大漠东部,不会伤及大漠王族和王族庇佑的子民,这一点我可以以我的人格跟你保证。]
着两个卷轴,似乎是夙柔早就料到了安德烈会询问些什么。
提前就准备好的。
安德烈身为大漠之王,有其他国家的军队进入领地,他这个王总是要过问一下的。
南国的军队对大漠并无恶意,也不是抢地盘的。
夙柔这样解释,就是希望可以让安德烈放心。
安德烈将卷轴递给身边的副将,“我信你,我回城医治一番,便同你一起去,你一个人,怎么能行?”
一个人?
不是还有宫煜吗?
安德烈的武力值,她本来是很信任的。
但现在重伤,安德烈就是个累赘。
夙柔想了想。
东部在沙地上作乱,别国派兵前来,安德烈这个大漠之王却按兵不动像什么话?
她点点头,[我保护你。]
瞧见她这样张扬的字,安德烈身边的副将却没人敢说夙柔冒犯了他们的王。
这阵子跟她一起上战场厮杀。
夙柔的勇猛他们可都是敲在眼里的。
谁敢说什么?
调转马头,鞭梢抽出一声脆响,把未尽之言抛在身后。
马蹄踏碎霜雪,像踏碎她心里的踟蹰。
安德烈的伤势比预想重,队伍行得极慢。
夙柔驭马在前,时不时回头,透过飞起的雪帘,看见副将扶他坐得笔直,像一根不肯倒的旗杆。
傍晚,他们在烽火台下歇脚。
天边最后一道霞光落在安德烈银灰的发尾,像替他镀了一层旧金。
他招手,叫夙柔近前。
夙柔下马,拢裙坐于他榻旁。
火光噼啪跳动,她看见他指尖捻着一枚雕蛇的银戒,蛇尾尖锐,泛着幽蓝的寒芒。
“这戒指,巫医族的信物。”安德烈抬眼,像透过火光看见她心底最深的恐惧,“拿着它,回王城之后,你召唤医官,他们之中有位来自巫医族的医官,你拿着这个,他们会帮你解毒的。”
夙柔摔下崖后,喉咙就说不了话了。
安德烈也曾说过,会帮忙找能解毒的人,和解药。
大漠王族的宫廷里就有巫医族的人??
那还叫老太婆来啥!
不是。
王族医官有巫医族的人,为啥不早点儿告诉她。
他藏着掖着莫不是想着叫她……
她抬眼,看向安德烈的眼神多了一分幽怨。
他是故意的。
早就知道她的毒怎么解。
一直不想让她恢复。
他就是故意的!!
安德烈被她这个眼神看的一颤,撇开视线来,“我怕你不肯随我回大漠,便没说……”
夙柔早就已经选择了别人。
安德烈没有必要再将夙柔留下了。
他想自私一点,询问过医官有没有能够让人喝了就失忆的药。
巫医族确实有这样一种毒。
他对夙柔的喜欢不敢说出口。
更没有胆子将她强行留在身边。
他现在说出来……
一定是让1夙柔对自己失望了。
她今后不会再信任他了的……
他话音落下,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兵戈磕碰。
夙柔猛地起身,挑帘望去,只见雪雾里十数骑黑甲无声包围,为首那人蒙面,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
“十九公主在此。”为首的黑甲人抬手一抛,一只绣兰绣囊滚落在雪地,囊口松脱,露出半角血色罗帕。
正是十九公主的贴身之物。
“拿人来换。”黑甲人嗓音沙冷,“七日后子时,王城北门,迟一步,尸骨无存。”
黑甲人转身便想走。
谁知刚扭过头,“噗呲”一声,一把匕首便直直的刺入那人胸膛。
夙柔的匕首。
削铁如泥。
其他黑甲人扭头看去,瞧见夙柔手指修长,动作是将匕首甩出去的。
而神色,也格外挑衅。
她勾勾手,示意他们现在动手。
两方人马兵戎相向,却没人敢率先动手。
夙柔干的那些事儿,他们可都有所耳闻。
她可是夙家的疯狗,逮谁咬谁。
他们也不过是奉命来传话的,她就敢张狂的直接动手杀了他们一个人!
不过……
他们不敢动手是因为害怕夙柔。
为何夙柔也不让侍卫动手?
着原因只有一个。
他们不清楚他们带了多少人过来。
夙柔刚上前一步,便吓得他们立马后退了几步。
安德烈拉着她,“你做事这么莽的吗?不知道他们带了多少人来,莫要随意动手。”
夙柔指了指沙丘上的那几个人,又指了指自己。
安德烈以为她是想说对方只有这么几个人,不怕。
但事实上,夙柔是想说,管他几个人。
全杀了不就完了吗。
她带的人都是大漠王城的兵。
人数多。
还能废物到这几个人都打不过吗?
那乌木罕分明就是看不起她。
“你不能去。”他低声道,“王城里有我的人,巫医族的祠堂也在我寝宫后苑,只要你去那里,毒便能解,十九公主……且先不着急,他们要拿她来威胁我,暂时不会对她做什么。”
夙柔蓦地转身。
不让杀就不让杀吧。
那些人走后。
她回了帐篷眼底淬着比黄沙更冷的幽蓝,[你说帮我解毒,直到现在才告诉我……解毒的医官就在你的王城?安德烈,我信你一次,却只换来一句‘怕你因此不肯回大漠’?你把我的命当筹码,却从不问我要不要下注。]
安德烈的脸瞬间褪尽血色。
可他仍倔强地伸手,像固执的少年想抓住最后一缕风,“我……我只是想护你。”
夙柔却看见那只伸出的手在抖。
那不是权力的颤抖,而是怕。
她没有对安德烈做什么啊?
他为何要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