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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2章 他爹当年以千破万,他这个当儿子的,以百挡万!

沙粒打着旋儿掠过驼铃,王城在落日里像被镀一层金箔,城墙垛口的影子投在沙丘上,拉出蜿蜒的幽暗。

夙柔勒住缰绳,半阖凤眸在风里轻眯。

她没有急着踏进王城大门,只在风里静静站着,指腹缓缓摩挲马鬃。

细尘从鬓角滑进领口,微微作痒。

她在望。

城门与护城河之间的矮林、酒肆与半塌的烽火台,看似散乱,却隐隐排成一个杀阵。

东部的箭弩手伏在断墙后的阴影里,披甲的腰侧露出短刀一截反光。

更远处的井旁,取水妇人的桶底藏着薄刃。

连风里的骆驼粪都带着铁锈味。

她勾唇。

原来这就是他们把议和之地选在王城的借口。

只要她进去,就是四面皆敌的瓮中鳖。

心里那点早就酝酿的嘲讽慢慢化开。

她向来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和局,只有猎人把位置让开,猎物才能活着。

于是缰绳轻抖,马匹悄无声息地掉转方向,在风沙里绕了半圆。

客栈挑灯立在荒道尽头,“醉里乾坤”四字被风沙磨得只剩残金,旗幡却猎猎作响,像在为她接风。

她翻身下马,裙摆掠过门槛时带着细沙,靴帮落地无声。

客栈里只有三桌人:一对商旅、一个戴面纱的老妇,再有就是安德烈。

烛火跳动,他抬眼,琥珀色的瞳仁在昏黄里燃着小火苗。

“不进去?”他问。

她摇摇头:[里头的人等我进笼。]

她抬手拍去袖口的尘土,落座后翘起一条腿,脚踝在烛影里晃出一个懒散的弧度,[等毒婆。]

安德烈看看她,“就只有巫医族的人才能解你的毒,你对你的那个朋友就这么有把握?”

她笑,指尖敲叩桌面,像敲一曲极轻的胡旋:

[为何要怕?顶多就在风里过一辈子,又未尝不是好归宿。]

话音出口,连她自己都微微失神。

仿佛这句话不是对安德烈说的,是写给未来那段没她的春秋。

要是老太婆都救不了她,那她才真是完蛋了的。

她跟自己一路同生共死走到此处,竟从未想过把后半托付给他,甚至一句呼救都不曾。

夜色沉得像压低的巨幕,窗外驼铃渐远。

灯芯爆了个灯花,烛泪滚落。

与此同时,毒婆抵达王城郊外的驿口。

她背着一只黑漆木匣,里头是她走遍大漠求来的七十七味雪参毒引,匣角用银丝缚着夙柔那半截被蛊丝缠黑的手镯。

然而王城不比她熟悉的赤谷关,风沙迷眼,她不识路,更摸不准哪间客栈才能藏住那位天潢贵胄的凤凰。

她枯瘦的手指拈起龟甲,干脆在路边支起一个小小的算命摊,把木匣压在八卦布下,沙哑嗓子一拉——“卜吉凶、拆姻缘、解因果”,仿佛这样就能把夙柔的命运招来。

风沙掠过摊前的纸符,“夙”字的笔画被吹碎,又重粘回纸面。

毒婆抬眼,老树皮似的面皮抖了抖。

她看见了远处高悬的“醉里乾坤”旗幡,那旗尾绣着的飞凤,恰好与夙柔靴尖火纹同色。

两里外,烽火更烈。

宫煜的赤色军旗插在断谷咽喉,三千玄甲拦住了三国联军去支援乌木罕的唯一捷径。

风掀起他染尘的盔缨,铁甲上的裂纹沾了沙子,映得人骨寒。

对面铁骑列阵,黑压压的马头喷出白雾,旗织上却绣着不同颜色的狮鹫与三叶花。

宫煜扬剑,嗓音穿透狂风,“好好在自己的国土,为何要与大漠东部同流合污?”

敌军阵里一阵讥笑,为首的胡族王子拔高音调,“断了一条腿的老狼如今都牵不动缰绳,谁还惧你?”

“大漠王族归顺南国,你这个宫少将军有什么必要在这儿给那个小皇帝卖命?”

他们并不把宫煜放在眼里。

他们这么多人一起联手,还拿不下一个小小的大漠和南国吗?

那笑声裹着寒铁刺进耳膜,风沙忽然变得血腥。

宫煜不再多言,剑锋指天。

鼓声一振,马蹄与刀啸同时撕裂寂静。

三旗联军如三股铁潮轰然砸向他单薄的长堤。

一炷香后,沙丘变赤。

宫煜的玄甲被血染得辨不出底色,箭雨擦过他左臂留下烧灼的痛,他却半步不让。

敌箭再次呼啸而来,被他反手削作两段,剑尖斜撩,带着决绝。

终于,敌阵鸣金。

疯了!

他爹当年以千破万,他这个当儿子的,以百挡万!

三国将领没想到,一个年轻统帅能越战越勇!

天色近昏,尸横的沙海里只剩风声嘶吼。

宫煜扶刀半跪,鲜血顺指缝滴在沙里,眨眼便被吸干。

他没有回望尸山。

夙柔还远在风口,更危险的箭瞄准她的胸口。

他必须活着,为她守好这一道防。

客栈灯影摇红,毒婆推门而入时,带着一股深夜霜意,连灯火都晃了三晃。

“姑娘,老身来晚了。”

夙柔正托腮听安德烈讲王城里哪条街的胡饼最酥,她眼尾弯弯,像新月。

毒婆的出现让她眸色陡亮,她起身,黑裘滑落,露出腕间一圈乌青的蛊痕。

见到老太婆,她很高兴,但张了张嘴,说不了话,便默默拿出纸笔。

这些个月她已经习惯了写字跟人沟通,但见到熟知的朋友,难免还是要高兴的忘了自己现在是哑巴的事儿。

[你来的可真慢,我被人毒哑了,你可有法子?快帮我瞧瞧,外面到处都是监视,你来的时候没发现什么异样吧?]

老太婆看了一眼,说,“姑娘放心,没人跟着,我前天便是到这儿了的,只是不知道姑娘你在哪,便只能在城里摆摊算命,想着万一运气好能碰上姑娘你呢?运气是差了一点儿,倒是叫我遇到了煜王殿下的人,他们讲我带了过来。”

老太婆把木匣拍在桌上,指尖飞快地拆锁,雪参与七瓣朱兰的苦香瞬间盈室。

夙柔卷起衣袖,雪白小臂上脉络已显深青。

那是毒火攻心前的征兆。

“再晚半日,你便心脉尽乱。”毒婆沉声道,以银刀划破夙柔指尖。

血珠滚落,落在事先备好的冰碗里,凝成一粒赤色玛瑙,又瞬间被参液溶开。

她把药汁推至夙柔唇边,夙柔一饮而尽,苦味让她皱鼻,却笑得肆意。

见夙柔喝下了解药。

老太婆看向倚在床榻上的安德烈,毕恭毕敬的鞠躬道,“殿下,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安德烈先前是见过老太婆的。

被下通缉令逃命的时候,他还在老太婆那儿待过一段时间。

老太婆算上去,是安德烈的半个恩人。

他点头,同样用大漠的礼仪回礼,“您不必客气。”

老太婆说,“应该的,您如今是大漠的王。”

药力一入肺腑,胸口憋闷顷刻松散。

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息,抬眸撞进安德烈的目光。

那眼神像被夜色绞紧,掺了几分无法言说的疼。

安德烈忽然明白……

夙柔的计策从来不需要他,她连最后一刻自救的棋都备好了。

而他,只是陪跑。

那份自恃的守护、在风沙漠北里一点点长出的暧昧,被她一句话轻松击碎。

毒婆看向夙柔,“你的毒中的有些时日了,一时半会还是说不了话,但慢慢会自行恢复,姑娘,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夙柔写道:[杀东部首领乌木罕。]

喝了解药,毒婆叫夙柔早些休息,自己到外面找了个落脚的地方。

夜深人静,夙柔躺在榻上,闭着眼酝酿睡意。

烛芯爆了个轻响。

“嘎吱——”有人进来了。

这个味道是安德烈……

她感受到他走到了自己窗前。

他想伸手去撩她鬓边的碎发,指腹在空气里僵成半握,最终慢慢收回。

在客栈养了三天,夙柔能开口说话了。

夜深,客栈外的风停了,月色冷得像碎银。

夙柔推门而出,赤足踏在木廊地板上,发出轻响。

她倚栏,抬头看那轮将满未满的月。

宫煜此刻应该已截下三国援军,沙地腥风,不知他是否也抬头望同一轮月。

她曾告诉他,大漠的夜太长,人容易把月光当作归程。

而他答,月光照不亮归程,但可以照见她背影。

那时她笑他酸,心里却泛起微甜。

如今她站在风口,他仍在沙里浴血。

千里之间,好像有一根极细的丝线牵着,她在这一头,他在那一头,谁也不敢先收线,怕对方坠入深渊。

突然,一抹黑影掠过庭院。

夙柔指尖一紧,匕首悄然滑至掌心。

黑影却停在三步之外,月光照出毒婆佝偻的侧影,以及她怀里用斗篷裹紧的木匣。

“姑娘。”毒婆声音压得极低,“东部死士已混在商队,明日卯时开城门就会下手。”

夙柔眯眼:“卯时?那就寅时攻城。”

毒婆愕然:“城里还有百姓——”

“所以他们会措手不及。”夙柔指节微蜷,像在盘算一盘极冷的杀局,“宫煜在外牵制乌木罕,城内若乱,他们便无法内外夹击,我不过借一借东风。”

廊下阴影里传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是安德烈。

他走到月光里,肩背的线条像被刀削,“你若要攻城,我陪你。”

夙柔回头,灯影月色交错落在她眼底,碎成万点寒星。

那一瞬安德烈几乎以为她会拒绝,她却忽地笑了笑:“你别拖我后腿。”

月光下,两个人的影子被廊柱切割,一段重合,一段分离。

风吹过,灯影晃动,影子也跟着颤,像两个不肯彻底靠拢的灵魂在暗处试探。

安德烈喉咙发紧。

若这一战能让她眼里留下他,残臂断骨又如何。

更远处,王城黑黢黢的城墙沉睡,却不知即将在黎明迎来一场无人预料的逆火。

风沙卷起,沙粒撞在铜墙铁壁上,发出细碎的响,像提前敲响的丧钟。

夙柔抬头,看见天际隐隐泛起一线鱼肚白,心里却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柔软:

她想,如果这场棋局终要有人赢,那就让宫煜与她并肩,站赢这天下。

若输,她也愿葬在这片风沙,与他白骨为伴。

就是可怜阿爹和阿娘,一把年纪了,还要再重新养个孩子长大。

她想到女儿跟夙万还有阿娘带着她女儿在院子里玩闹的画面,心里就止不住咯咯笑着。

刀未出鞘,命运欠她一次真正的心跳相闻。

夜深了,客栈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

最后的微光里,夙柔把斗篷搭在椅背。

安德烈替她掖好被角,忽然俯身,呼吸落在她耳廓,“睡吧,明早……我替你开路。”

他的声音低到近乎耳语,却像滚烫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