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粒打着旋儿掠过驼铃,王城在落日里像被镀一层金箔,城墙垛口的影子投在沙丘上,拉出蜿蜒的幽暗。
夙柔勒住缰绳,半阖凤眸在风里轻眯。
她没有急着踏进王城大门,只在风里静静站着,指腹缓缓摩挲马鬃。
细尘从鬓角滑进领口,微微作痒。
她在望。
城门与护城河之间的矮林、酒肆与半塌的烽火台,看似散乱,却隐隐排成一个杀阵。
东部的箭弩手伏在断墙后的阴影里,披甲的腰侧露出短刀一截反光。
更远处的井旁,取水妇人的桶底藏着薄刃。
连风里的骆驼粪都带着铁锈味。
她勾唇。
原来这就是他们把议和之地选在王城的借口。
只要她进去,就是四面皆敌的瓮中鳖。
心里那点早就酝酿的嘲讽慢慢化开。
她向来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和局,只有猎人把位置让开,猎物才能活着。
于是缰绳轻抖,马匹悄无声息地掉转方向,在风沙里绕了半圆。
客栈挑灯立在荒道尽头,“醉里乾坤”四字被风沙磨得只剩残金,旗幡却猎猎作响,像在为她接风。
她翻身下马,裙摆掠过门槛时带着细沙,靴帮落地无声。
客栈里只有三桌人:一对商旅、一个戴面纱的老妇,再有就是安德烈。
烛火跳动,他抬眼,琥珀色的瞳仁在昏黄里燃着小火苗。
“不进去?”他问。
她摇摇头:[里头的人等我进笼。]
她抬手拍去袖口的尘土,落座后翘起一条腿,脚踝在烛影里晃出一个懒散的弧度,[等毒婆。]
安德烈看看她,“就只有巫医族的人才能解你的毒,你对你的那个朋友就这么有把握?”
她笑,指尖敲叩桌面,像敲一曲极轻的胡旋:
[为何要怕?顶多就在风里过一辈子,又未尝不是好归宿。]
话音出口,连她自己都微微失神。
仿佛这句话不是对安德烈说的,是写给未来那段没她的春秋。
要是老太婆都救不了她,那她才真是完蛋了的。
她跟自己一路同生共死走到此处,竟从未想过把后半托付给他,甚至一句呼救都不曾。
夜色沉得像压低的巨幕,窗外驼铃渐远。
灯芯爆了个灯花,烛泪滚落。
与此同时,毒婆抵达王城郊外的驿口。
她背着一只黑漆木匣,里头是她走遍大漠求来的七十七味雪参毒引,匣角用银丝缚着夙柔那半截被蛊丝缠黑的手镯。
然而王城不比她熟悉的赤谷关,风沙迷眼,她不识路,更摸不准哪间客栈才能藏住那位天潢贵胄的凤凰。
她枯瘦的手指拈起龟甲,干脆在路边支起一个小小的算命摊,把木匣压在八卦布下,沙哑嗓子一拉——“卜吉凶、拆姻缘、解因果”,仿佛这样就能把夙柔的命运招来。
风沙掠过摊前的纸符,“夙”字的笔画被吹碎,又重粘回纸面。
毒婆抬眼,老树皮似的面皮抖了抖。
她看见了远处高悬的“醉里乾坤”旗幡,那旗尾绣着的飞凤,恰好与夙柔靴尖火纹同色。
两里外,烽火更烈。
宫煜的赤色军旗插在断谷咽喉,三千玄甲拦住了三国联军去支援乌木罕的唯一捷径。
风掀起他染尘的盔缨,铁甲上的裂纹沾了沙子,映得人骨寒。
对面铁骑列阵,黑压压的马头喷出白雾,旗织上却绣着不同颜色的狮鹫与三叶花。
宫煜扬剑,嗓音穿透狂风,“好好在自己的国土,为何要与大漠东部同流合污?”
敌军阵里一阵讥笑,为首的胡族王子拔高音调,“断了一条腿的老狼如今都牵不动缰绳,谁还惧你?”
“大漠王族归顺南国,你这个宫少将军有什么必要在这儿给那个小皇帝卖命?”
他们并不把宫煜放在眼里。
他们这么多人一起联手,还拿不下一个小小的大漠和南国吗?
那笑声裹着寒铁刺进耳膜,风沙忽然变得血腥。
宫煜不再多言,剑锋指天。
鼓声一振,马蹄与刀啸同时撕裂寂静。
三旗联军如三股铁潮轰然砸向他单薄的长堤。
一炷香后,沙丘变赤。
宫煜的玄甲被血染得辨不出底色,箭雨擦过他左臂留下烧灼的痛,他却半步不让。
敌箭再次呼啸而来,被他反手削作两段,剑尖斜撩,带着决绝。
终于,敌阵鸣金。
疯了!
他爹当年以千破万,他这个当儿子的,以百挡万!
三国将领没想到,一个年轻统帅能越战越勇!
天色近昏,尸横的沙海里只剩风声嘶吼。
宫煜扶刀半跪,鲜血顺指缝滴在沙里,眨眼便被吸干。
他没有回望尸山。
夙柔还远在风口,更危险的箭瞄准她的胸口。
他必须活着,为她守好这一道防。
客栈灯影摇红,毒婆推门而入时,带着一股深夜霜意,连灯火都晃了三晃。
“姑娘,老身来晚了。”
夙柔正托腮听安德烈讲王城里哪条街的胡饼最酥,她眼尾弯弯,像新月。
毒婆的出现让她眸色陡亮,她起身,黑裘滑落,露出腕间一圈乌青的蛊痕。
见到老太婆,她很高兴,但张了张嘴,说不了话,便默默拿出纸笔。
这些个月她已经习惯了写字跟人沟通,但见到熟知的朋友,难免还是要高兴的忘了自己现在是哑巴的事儿。
[你来的可真慢,我被人毒哑了,你可有法子?快帮我瞧瞧,外面到处都是监视,你来的时候没发现什么异样吧?]
老太婆看了一眼,说,“姑娘放心,没人跟着,我前天便是到这儿了的,只是不知道姑娘你在哪,便只能在城里摆摊算命,想着万一运气好能碰上姑娘你呢?运气是差了一点儿,倒是叫我遇到了煜王殿下的人,他们讲我带了过来。”
老太婆把木匣拍在桌上,指尖飞快地拆锁,雪参与七瓣朱兰的苦香瞬间盈室。
夙柔卷起衣袖,雪白小臂上脉络已显深青。
那是毒火攻心前的征兆。
“再晚半日,你便心脉尽乱。”毒婆沉声道,以银刀划破夙柔指尖。
血珠滚落,落在事先备好的冰碗里,凝成一粒赤色玛瑙,又瞬间被参液溶开。
她把药汁推至夙柔唇边,夙柔一饮而尽,苦味让她皱鼻,却笑得肆意。
见夙柔喝下了解药。
老太婆看向倚在床榻上的安德烈,毕恭毕敬的鞠躬道,“殿下,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安德烈先前是见过老太婆的。
被下通缉令逃命的时候,他还在老太婆那儿待过一段时间。
老太婆算上去,是安德烈的半个恩人。
他点头,同样用大漠的礼仪回礼,“您不必客气。”
老太婆说,“应该的,您如今是大漠的王。”
药力一入肺腑,胸口憋闷顷刻松散。
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息,抬眸撞进安德烈的目光。
那眼神像被夜色绞紧,掺了几分无法言说的疼。
安德烈忽然明白……
夙柔的计策从来不需要他,她连最后一刻自救的棋都备好了。
而他,只是陪跑。
那份自恃的守护、在风沙漠北里一点点长出的暧昧,被她一句话轻松击碎。
毒婆看向夙柔,“你的毒中的有些时日了,一时半会还是说不了话,但慢慢会自行恢复,姑娘,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夙柔写道:[杀东部首领乌木罕。]
喝了解药,毒婆叫夙柔早些休息,自己到外面找了个落脚的地方。
夜深人静,夙柔躺在榻上,闭着眼酝酿睡意。
烛芯爆了个轻响。
“嘎吱——”有人进来了。
这个味道是安德烈……
她感受到他走到了自己窗前。
他想伸手去撩她鬓边的碎发,指腹在空气里僵成半握,最终慢慢收回。
在客栈养了三天,夙柔能开口说话了。
夜深,客栈外的风停了,月色冷得像碎银。
夙柔推门而出,赤足踏在木廊地板上,发出轻响。
她倚栏,抬头看那轮将满未满的月。
宫煜此刻应该已截下三国援军,沙地腥风,不知他是否也抬头望同一轮月。
她曾告诉他,大漠的夜太长,人容易把月光当作归程。
而他答,月光照不亮归程,但可以照见她背影。
那时她笑他酸,心里却泛起微甜。
如今她站在风口,他仍在沙里浴血。
千里之间,好像有一根极细的丝线牵着,她在这一头,他在那一头,谁也不敢先收线,怕对方坠入深渊。
突然,一抹黑影掠过庭院。
夙柔指尖一紧,匕首悄然滑至掌心。
黑影却停在三步之外,月光照出毒婆佝偻的侧影,以及她怀里用斗篷裹紧的木匣。
“姑娘。”毒婆声音压得极低,“东部死士已混在商队,明日卯时开城门就会下手。”
夙柔眯眼:“卯时?那就寅时攻城。”
毒婆愕然:“城里还有百姓——”
“所以他们会措手不及。”夙柔指节微蜷,像在盘算一盘极冷的杀局,“宫煜在外牵制乌木罕,城内若乱,他们便无法内外夹击,我不过借一借东风。”
廊下阴影里传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是安德烈。
他走到月光里,肩背的线条像被刀削,“你若要攻城,我陪你。”
夙柔回头,灯影月色交错落在她眼底,碎成万点寒星。
那一瞬安德烈几乎以为她会拒绝,她却忽地笑了笑:“你别拖我后腿。”
月光下,两个人的影子被廊柱切割,一段重合,一段分离。
风吹过,灯影晃动,影子也跟着颤,像两个不肯彻底靠拢的灵魂在暗处试探。
安德烈喉咙发紧。
若这一战能让她眼里留下他,残臂断骨又如何。
更远处,王城黑黢黢的城墙沉睡,却不知即将在黎明迎来一场无人预料的逆火。
风沙卷起,沙粒撞在铜墙铁壁上,发出细碎的响,像提前敲响的丧钟。
夙柔抬头,看见天际隐隐泛起一线鱼肚白,心里却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柔软:
她想,如果这场棋局终要有人赢,那就让宫煜与她并肩,站赢这天下。
若输,她也愿葬在这片风沙,与他白骨为伴。
就是可怜阿爹和阿娘,一把年纪了,还要再重新养个孩子长大。
她想到女儿跟夙万还有阿娘带着她女儿在院子里玩闹的画面,心里就止不住咯咯笑着。
刀未出鞘,命运欠她一次真正的心跳相闻。
夜深了,客栈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
最后的微光里,夙柔把斗篷搭在椅背。
安德烈替她掖好被角,忽然俯身,呼吸落在她耳廓,“睡吧,明早……我替你开路。”
他的声音低到近乎耳语,却像滚烫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