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日久双方都杀红了眼,吐谷浑人从中午一直到晚上不停的增兵轮番向城头发起进攻。
星月高悬在河湟谷地的上空,月光白煞放眼望去城上城下皆是尸体,伴随着周围阵阵的哀嚎与呜咽仿佛置身炼狱。
几队妇人艰难的将盛着粥饭的大木桶搬上城头,然而守城的士兵却累的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无奈的只能舀起一碗碗粥饭端到士兵面前。
此时对于西都城内的人来说,一碗半干不稀的粥饭配上些许咸菜和为数不多的肉干,已经是人间美味了。
“匡二娃,起来吃饭了。”有些瘦弱的妇人熟练的拍了拍地上的青年士兵,士兵却依旧闭着眼睛睡觉不为所动。
“匡二娃……”
拉扯间,士兵捧在胸前的头盔掉在地上,妇人这才发现他的胸前有一根折断的箭簇,伤口处的鲜血早已流尽了。
“罗家娘子,快过来。你家仲弟他……”
被唤作罗家娘子的妇人跑将过来,发现死去的匡二娃顿时就抱着尸体嚎啕大哭起来。
偌大的西都城墙上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生离死别天各一方对于这个吃人的时代来说司空见惯罢了。
顾恺之从妇人手里接过两碗粥饭,先给那名叫红蔷薇的轻侠女子递了一碗,战斗时溅染的鲜血让她的红衣更加鲜艳,真仿佛带刺的蔷薇花。
她刨了口粥饭,音调中第一次带着些许伤感与柔和:“江南是什么样子?”
顾恺之记忆中的江南已经变的模糊了,他想了想道:“春来郊外绿莺环绕,夏夜的小桥流水,秋日枫红染江,深冬亦可煮酒观雪。”
“那江南的女人呢?”红蔷薇又问。
顾恺之挪了挪屁股让自己离红蔷薇更近一些:“江南女子温柔如水,不似北人。”
红蔷薇望向这满城的刀兵血火,喃喃道:“真想去看看。”
“我带你去!”
瞧他的认真的样子,红蔷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略带英气的脸上浮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让顾恺之看的呆了。
“但我更想去西域。”
红蔷薇看向西方,在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因为战乱逃去西域,只剩下她靠着左邻右舍的接济与乞食度日。
虽然穿越青海便是西域,但与现在而言那是一个可望而不及的地方。两人都沉默了,或许吐谷浑人的下一次进攻她们便会先后死去,能不能活过今晚都是个问题。
死难者的尸体要烧掉防止滋生瘟疫,士兵、民夫还有助阵的轻侠,他们或为汉人、或是羌人,亦有杂胡,年龄各不相同,但现在却都躺在这大坑里,火把一抛除了存于亲人的思念中与这世间再无瓜葛。
看着那些死难者悲痛欲绝的家眷,一名军官对着县尉邓元羌说道:“县尉,没有援兵了,等下次敌人进攻我来守城,你带着夫人和乡亲们从东门跑吧。”
邓元羌想也未想便直接拒绝,厉声道:“我是西都县尉,岂能自己先逃?再说人如何能跑过战马?只有守住城池才能保全百姓。”
“他们连日攻城,必是吐谷浑外出征战已久,人心思归。只要我们在坚守几天陇右都督的援军肯定会到!”
军官看着自己的老上司,沮丧的摇头道:“没有援军了。”
“我们并非钟荣嫡系,他定是借机铲除异己。”
“住嘴!!!”邓元羌看着这个他一手带出来的属下,本想严厉训斥一番但见其余士兵也同样心有悲戚,激战过后的血污让他的脸污秽不堪。
另一名军官不忍心道:“县尉,夫人怀胎待产,吾等可以死但你不能啊!”
“身为县尉,守土之责难辞其咎。”说出这句话后,邓元羌径看向城头。
初来乍到的县令和老县丞还在城上鼓舞士气,但那些士兵却有意无意的看向自己,他们正翘首以盼自己能回去并肩战斗,这个时候又怎么能让那个毛头县令和区区老朽抢了他的风头?
终是肩上的责任大过了对家人的担忧,他仰天大笑起来。
“我不死……谁死?”
言罢,他朝着城墙决然而去。
“敌人上来了!!!”催命的音符再度响起,每当它出现就会有无数的同袍长眠地下。
“怎么办?”在场诸人纷纷看向为首的军官。
军官的脸数度扭曲到变形,他赫然抽出已经崩了好几个缺口的佩刀:“他娘的,和吐谷浑狗贼拼了!”
紧接着,剧烈的厮杀声响彻湟水河谷。然而天际的明月却始终静静的看着,它一点点下移,下移,直到厌倦了大地上的兵戈纷乱,将身子蜷缩进奔涌不息的湟水之中。
夜尽天明,西都城几度易帜但顽强的守军又将它夺了回来。
顾恺之伏在城楼顶上,紧握手里不知道从何处捡来的长剑,周围横七竖八的躺着十数具尸体,余温尚在显然是刚才又经历了一场血战。
旁边的红衣女子和另一名轻侠正拼尽力气将垛口上的吐谷浑旗帜向城下丢去,守军民夫战损大半,助阵的轻侠业已仅存数人。
秋风乍起,将他的发髻吹的更加凌乱,挺直酸痛无比的腰身,朝城外远处看去。
东方天已破晓,除了透过云层探头俯视下方原野的朝阳再无其他,昔日的飞禽走兽也被西都城这场惨烈的血战骇住,早没了踪迹。
他丧气的低下头,不会有援兵了,可怜这全城老幼妇孺只怕今日之后都将沦为吐谷浑人的奴隶,她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顾县令,你看那边!”有目力好的士兵指向城外,身体颤抖的厉害。
城外,那些该死的吐谷浑人再度集结,但士兵的所指却并不是那个方向。
顾恺之揉了揉充满血丝的双眼,他终于看到了……
在东方,一声尖锐的啸声惊破天际,通体雪白的孤鹰在空中盘旋欢鸣,紧接着它稳稳落在下方刚翻上矮丘的白马银甲骑士肩膀上。
马背上的青年都督拿起鞍上的头盔戴好,目光冷峻的看向西都城上还在飘扬的旗帜,朝阳光耀泼洒在他身上的银甲之上十分刺眼!
握缰的手臂高高扬起,无数的骑兵开始翻上矮丘,精良甲胄泛出的粼光恍如凭空出现在海平面上的滔天巨浪,士兵擎在手中的旌旗随着微风猎猎作响。
伴随着手臂落下,那浪潮毫不留情的向着吐谷浑军队席卷而去。